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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的故事(8)


  “好像是真的。所以我还猜不透那中间的玄虚。不过,济民,无论如何,他这一手的确有强心针的作用。”

  “不忍!我猜得了。也许周九零卖出去可以得五百!”

  “哦,也许。我们不熟悉商情,这把算盘暂且不去管它。

  倒是他这强心针,我们怎样对付?”

  张不忍两手交叉在胸前,又来回地走着。

  朱济民望着空中,徐徐地摇着头,移动了一步,低下头喟然轻声说:“群众太幼稚,太容易受欺骗了——难做!”突然张不忍转过身来,盯住了看着朱济民:“不是!济民,不是群众太幼稚,是他们的爱国情绪很高之故!很高,所以二老板的强心针也能发生作用。我们要利用这高涨的情绪,加紧工作。我们赶快把‘捉私团’组织起来。我们要说县境里的私货机关一定不止一处,二老板报告的,只是……”他忽然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转脸去看,窗外东侧墙脚有一堆动乱的人影;这时朱济民也看见了,慌忙地四顾,退后一步,似乎想找个躲藏的地方。张不忍大踏步走到门前,开了门。

  第一个进来的,却是云仙,劈头就问道:“你们说了些什么话?”

  张不忍没有回答,只是朝外看。第二个进来的,是赵君芳。朱济民定了定神说:“原来是你们!”

  “我看见还有一个呢,是谁?”张不忍关上了门。“你们的房东,”赵君芳回答,“看见我们来,他就溜走了。”云仙开了门再望一下,关了门转身说:“他躲在门外偷听!怎么你们不觉得?你们说了些什么?”张不忍咬着嘴唇冷笑。

  朱济民惊愕地看着两位女士,两位女士却紧张着脸看着张不忍。

  “没有什么要紧话。”张不忍寂寞地笑了笑回答。“我们是什么都可以公开的。派侦探,也是白操心罢了。”

  “随便谈谈,”朱济民接口说,“谈那位民族英雄。”“你还说不是什么要紧话!”云仙对她丈夫瞪了一眼说,转眼又看着朱济民。“我刚到了君芳家里去,她说今天中饭边,陆——陆紫绶找赵老伯谈了半天话。君芳只偷听到一句:‘城里有哪些是汉奸,县长已经查访明白。’后来,后来陆紫绶告辞,赵老伯亲自送到大门外。芳!你不是说,老伯送客回来,还自言自语说青年人真真胡闹么?”

  赵君芳点头,却眼不转睛地看着张不忍的面孔。“我和君芳一路来,”云仙朝她丈夫走近一步,“许多人老盯住我看,交头接耳说鬼话。”

  “这是因为你也在朝他们看呵!”张不忍淡淡地笑着说。

  “云仙!神经过敏便……”

  “不是神经过敏。我确实看到有一个阴谋正在酝酿,把你我做目标。”

  “把我和你当做汉奸么?”张不忍说时微微一笑。“我跟云仙的意见一样。”赵君芳把声音放得很低。“说不定你们的生命还有危险呢!”

  朱济民在旁边听得很清楚,不由的打了一个冷噤;他走到窗前探望了一下,便又走回来对张不忍悄悄地说:“你那个代表,还是不要当了罢。两个已经不肯去,你又何苦独个儿顶枪头。”

  “什么代表?”赵君芳很关心地问着。

  “就是壮丁训练的代表,去见县长请愿,要求发枪,打靶,教野操。”朱济民回答。“本来孙二和陈维新也是代表,可是他们刚才派人来说,他们都不去了。”

  “你也不要去!”云仙对张不忍说,却又转脸望着赵君芳,“对不对,芳?三个人里只去了一个也没有意思。”

  张不忍皱着眉头瞥了他们三个一眼,慢慢地说:“我要是也不去,以后便不用对壮丁们说话。我是去请愿,并没违法,何必神经过敏。”

  暂时大家都没有话,只有张不忍一个人来回地走着的脚步声橐橐橐地响。

  张不忍把帽子拿在手里,对云仙说:“明天的壁报,稿子都有了;那篇《从取缔游民乞丐说到大汉奸》就放在第一。回头我还想写几句关于‘报告私货’和‘捉私团’的文字。”

  张不忍昂然走了。朱济民扭了扭身子,也说:“我学校里还有事。”

  屋内剩下两个女的。赵君芳望着窗外,呆看了一会儿,转身拉住了云仙的手。

  十二

  壁报的第×期,第一篇文章和最后一则短评,确实颇为锋利。然而×县人大部分似乎都没注意。

  这是因为有一件更惊心的事压住在人们头顶。

  差不多和壁报的贴出同时,由保甲长们传出消息,汉奸们已经在大街小巷都做下了暗号,而这些暗号是有军事作用的。

  保甲长们这些消息从哪里来的?县政府!新县长本是现役军人,顶明白这些把戏!

  老百姓们凛凛然各人在自己门前搜寻有没有什么异样的——譬如白粉画的尖角或圈儿。一个上午,满县城忙着这,又谈论着这。

  搜寻没有结果。满县城的眼光都惶惶然望着公署。新县长是军人,他有没有法子解救?总该有!

  中饭吃过不久有人听得军号声了;有懂得的,说这是“集合”。人们慌慌张张互相报告,互相探听。终于知道了是新县长检阅保安队和保卫团,人们中好奇的又一齐向教场拥去。

  新县长坐在马上,多威风,这才像是能够保境抗敌的!陪同新县长检阅的,有鼎鼎大名的二老板,也有赵缉庵;有胡四,也有陆紫翁。胡四跟陆紫翁时时交头接耳。

  从教场里飞出来的县长的训话,不用播音机,顷刻间也就传遍了街头巷尾。县长说:取缔游民乞丐是防汉奸,谁反对谁就是汉奸!县长又说:他相信本县的绅士,凡有恒产恒业的,没有一个是汉奸;甘心当汉奸的,都是既无恒产,又无恒业!县长又说:壮丁训练程序自有皇皇政令,不得无故要求变更,摇惑人心!

  在大街上,周九那铺子的前面,一个人堆裹着嘈杂叫骂的馅。大家认识的黄二姐满脸青筋指着商会职员姚瑞和叫道:“你这小鬼!你倒有脸说八少奶奶的娘家不及你的娘老子是东门卖豆腐干的?”

  “卖豆腐干,”姚瑞和却冷冷地一脸奸猾,“也是正当职业!哼!什么八少奶奶!看她一双手。谁不知道女汉奸打扮得阔?

  可是一双手不肯挣气,怎么办?”

  “你这死了要进拔舌地狱的!”黄二姐嘶声叫着就扑过去想打他巴掌。姚瑞和躲开了,却也卷起袖子来。闲人们忙把黄二姐拉开,又喝道:“阿和,不要乱说!人家少奶奶!”“狗屁少奶奶!”姚瑞和像发酒疯,满嘴唾沫飞溅,“张家的阿八犯了法,他的老婆还是少奶奶?”

  “什么话!犯法?还出凭证来!”人堆里好几个声音喊。

  姚瑞和怔了一下,但立即又胆壮起来:“凭据?今天的壁报,就是凭据!他反对取缔游民乞丐;县长训话,反对的就是汉奸!他冒充壮丁队的代表请什么愿……”

  “不是冒充!我们公举他的!”好几个声音。

  “不冒充,也犯法!他是汉奸!”也是好几个声音。

  这吵闹的馅子发酵了,人声鼎沸,动起武来。程子卿在柜台内急得乱叫:“不要打架,不要打架!人家铺子门前!”

  十三

  那天晚饭时分,张不忍和云仙在自己屋里,云仙的面色不定,张不忍的,却是铁青的。

  “他们把壁报撕了。”张不忍的声音略带兴奋。“可是有许多人不让撕,又打了起来,我去找孙二和陈维新,都说不在;

  他们都躲开了!”

  “赵缉庵呢?也不见你么?”

  “没有找他。这老头子跟什么二老板讲和,看来是千真万确的!可是胡三先生还见我,他说赵老头子和他还是告二老板的亏空公款,不过他又劝我不要再弄什么壁报,再请什么愿。他们就是那老主意,只反对独吞公款的二老板,不反对汉奸的二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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