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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的故事(2)


  四

  张不忍夫妇住在县里“最高学府”中心小学的附近。房东就是周老九的洋货店里的管账先生程子卿。善堂董事胡三先生介绍兼作保。

  程子卿对于潘云仙女士的手,并不感兴趣,从没细看过一下。好事之徒或少爷班借买东西的机会,也曾问他道:“喂,老程,你说罢,你是她的房东呀!”程子卿总是用摇头来回答。

  其实×县里除了整天盘据在茶馆里的好事之徒以及顶着“高贵的职业头衔”所谓“守产”的少爷班,谁也不曾把“八少奶奶”的手当作一桩事来侦察研究。满县满街都为了壮丁训练的抽签而嚷嚷,哪有闲心情管人家的手呵!

  程子卿常常关心的,倒是张不忍的脚。每逢回家看见张不忍的皮鞋沾满了泥土,他便要问道:“八少爷,又下乡了么?坟田查得差不多了罢?”

  有时张不忍的回答是:“查了一处,佃户倒老实,可是那乡长刁得很,从中捣鬼。”

  有时却摇着头说:“白跑一趟。今天那一处,连四至都弄不明白。”

  “慢慢地来罢。”程子卿安慰一句,于是迟疑了一会儿,便又问道:“看见汽车路动工么?”

  张不忍摇摇头,程子卿也就没有话了。

  一天,程子卿又很关心地问起查得怎样时,张不忍愤然叫道:“算了罢!麻烦得很,真想丢开手了。”

  “呀!可是,胡三先生一番好意,不能辜负他。况且,您来一趟不容易,总得清出个眉目。”

  张不忍只是苦笑。他何尝是为了查坟地来的?并且他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有祖遗的坟地。都是胡三先生的指拨,他反正没事,到乡下去看看也好。况且,多少也像有点正经事把他留住。

  程子卿等候了一会儿,见没有话,就摸着下巴,悄悄地又问道:“八少爷,那条汽车路,说是要赶筑了,您看见在那里动工么?”

  “哦,不明白。”张不忍像被这一问提起精神来了。“不,还没看见动工。说是军用。呃,程先生,您听到什么特别的消息么?”

  “就是听说要赶筑。等筑好了路,就要派一师兵来县里驻防。”

  “哦,哦!”

  “少爷,您看来今年会不会开仗?”

  “难说。”张不忍随口回答,悯然望着天空,他的思想飞得老远——程子卿万万意想不到的远地方。程子卿的心却也离开了这间房,在未来的汽车路上徘徊。他有一块地,假定的路线就在他这地上划过,只留给他一边一只小角;他曾经请陆紫翁托人关说,不求全免,但求路线略斜些儿,让那分开在两边的两只小角并成一大角,人家也已经答应了他;然而这条路一日不开工,他就一日放心不下。

  “既然路是要筑的,就赶快筑罢!”程子卿叹一口气说,望着张不忍,寂寞地笑了笑。

  五

  张不忍跑进自己房里就叫道:“云仙,真得想出点事来做才好!”

  “可是我只想回去。”云仙头也不抬,手里忙着抄写。

  “回去?回去有事么?不是前天还接到老刚的信,说这半年他也没处去教书了;何况你我?”

  “但是闲住在这里,真无聊!”

  “云仙!”张不忍叫了这一声,又顿住了,踱了几步,他似乎跟自己商量地说:“生活是这里便宜。而且,他们从封建关系上,把我们当作有地位的人,总可以想出点事来做做罢?”

  “他们!这里的人真讨厌,我就讨厌他们的跳不出封建关系的眼光!他们老在那里瞎猜我的娘家。一会儿说我是军阀的女儿,一会儿又说我出身低贱了!”云仙把笔一掷,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一双手。

  “这些,理他们干么。”张不忍走近到书桌边。“哦,你又抄一份,投到哪里去?——可是,这几天,这里的空气有点不同,紧张起来了,云仙,我们真得想出点事来做才好。”

  云仙仰脸望着天空,寂寞地微笑,不大相信专会造她谣言的环境也能紧张。

  镗镗!从街上来了锣声,镗镗又是两下。而且隐隐夹杂着人声喧哗。

  云仙将脸对着不忍眉梢一耸。似乎说:这莫非就是“紧张”来了么?

  “这是高脚牌。一定有紧急的告示。”不忍一边说一边就走出去了。

  高脚牌慢慢往中心小学那边走。镗镗!引出了人来。大人们站在路旁看,孩子们跟着——一条渐渐大起来的尾巴。

  张不忍追到中心小学门前,高脚牌也在一棵树下歇脚,掮牌的那汉子将牌覆在地下,却挺着脖子喊道,“催陈粮啦!廿二年,廿三年,廿四年,催陈粮啦!后天开征,一礼拜;催陈粮啦!”

  张不忍感到空虚,同时这几天内他下乡时所得的印象也在那覆卧的牌背闪动。忽然听得那汉子自个儿笑起来,换了唱小调的腔调:“还有啦,今年里,不许采树叶子呢:柏树,桑树,榆树,梧桐树,榾柮树,乌龟王八蛋树,全不许采叶子!采了也没事,只消打屁股,吃官司!”

  跟着来的孩子们都拍手笑着嚷道:“乌龟王八蛋个树!”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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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为谐音——乌龟王八蛋告示。——作者原注。

  这种谐音的幽默,孩子们是独有创造的天才的。张不忍听着也不禁失笑,然而他依旧感到空虚。他信步走进了中心小学。

  校长和几位教员站在一带雪白的围墙前指东点西说话。校长这时的脸色跟那天在茶楼上大不相同了,似乎有天大的困难忽然压到他头上。

  校长一把拉住了张不忍,就带着哭声诉说道:“张先生,你说,刚刚粉白,不满一个月,你瞧,这一带围墙,还有一切的墙壁,你说,多少丈,刚刚粉白,不满一个月,为的厅长要来瞧啦——终于没来,可是,你想,忽然又要通通刷黑了,一个月还没到,你瞧。”

  张不忍往四下一瞧,果然雪白,甚至没有蜒蝤路;可是除了这“雪白”,校长的话,他就半点也不明白。校长好像忽然想到一件大事,丢下了张不忍转身就走,可是半路上碰到一个人,又一把拉住了;张不忍远远望去,知道校长又在那里带哭声诉说了。他惘然望着,加倍的感到空虚的压迫。

  教员中间有一位和张不忍比较说得来的赵君觉,带着一点厌烦的表情对张不忍说:“今天的密令,县境内所有的墙壁都须刷黑!校长气得几乎想自杀,哼!”

  “刷黑?密令么?干么?”张不忍这才把校长的话回味得明明白白了。

  “说是准备空防,跟禁止采树叶同一作用,”另一位教员朱济民回答。“校长说,上回粉白,还是他掏的腰包,这回又要刷黑,他打算要全校教员公摊呢,剥削到我们头上来了。”

  “上回他掏鬼的腰包!公摊?他平常的外快怎么又不公摊了!他倒想得巧!”又一位教员说,撅着嘴自顾走开。

  张不忍看着那一带雪白的围墙,又看看蓝色的天空,太阳正挂在远处的绿沉沉的树梢——他沉吟着说:“战时的空气呀,浓厚了,浓厚了,”他笑了一笑,转脸对赵君觉和朱济民说:“我还听说有密令,叫准备好一师兵住的地方,真的么?”“哦,密令还多着呢!”朱济民回答,“叫办积谷,叫挖地坑,叫查明全县的半爿坟有多少,叫每家储蓄十斤稻草——嘿,这两天来,密令是满天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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