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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盲(2)


  似乎是觉着了林白霜的神情不属,赵筠秋低下眼波去微微一笑。

  “因为现在是现在了。”林白霜较安详的接着说:“在巨浪中滚着的徘徊无定的心情,从前何尝没有;只不过被强猛的光线一般的环境所罩,仅能蛰伏在心的深处罢了。不但蛰伏,并且像是已经死了。然而一旦外力既去,它就很明白地显现出来,并且加倍有力,不但有力,并且又渗杂了苦闷颓丧的气味。现在我看见前面只是一片灰黑。自然我知道那灰黑里就有红黄白的色彩,很尖锐地对立着,然而映在我的眼前,只是灰黑。筠秋,最使我痛苦的,就是我这自己不愿意的精神上的色盲!”

  “你大概也不看见前面有一线的光明?”

  赵女士轻声问;那宛转的音调中充满了同情。

  回答是黯然的点头。这是个无可奈何的点头,正好像是有良心的医生不得不直言病人已经无望时候的那个点头。

  “所以你说生活是空虚么?你觉得广大的世间竟没有一处比较可喜的地方?”

  赵女士再追进一句;她的迫切的语调中似乎带着颤音。这就像一股清泉,沃在林白霜的胀闷悒热的心头。

  “应该是有的。”林白霜很鼓舞了,“远在千里,近在目前;”于是忽然一顿,他的眼光在赵女士脸上掠过,下一个模糊的结论:“不可知的是运命。”

  赵女士只淡淡地一笑;她转过头去,看见李蕙芳爬在远远的岸石上往水里瞧。暮色渐渐下来了,但尚能辨认出李女士手里拿的是一枝绿杨的柔条。

  “李蕙芳的乐观,你觉得不能赞同么?”

  赵女士随随便便的问,仍旧脸向着李女士那方,似乎十分有味地在观察,可是一种惴惴然盼切的神情也在她对于林白霜的偷偷一眄中尽情暴露了。然而林白霜全都没有留意到。

  “如果能够照她的想望,那也何尝不好。就可惜人事的变幻,难以预料。”

  林白霜毫不经意地回答。另一件事在他心上考量:他觉得赵筠秋是故意岔开话头,故意装作滑过了他那一句“近在目前”的意义双关的话。他微微感得了一点空虚。他正想再用别的话来叩询赵女士的心曲,可是李蕙芳跳跃着来了。她的弥满着青春活气的声音从苍茫的暮色中传过来:“癞虾蟆已经投江。我们也回去罢!”

  林白霜和赵筠秋都似乎出惊的回过头去。炮台湾车站上,电灯已经放光;他们来时的汽车就在车站左侧,汽车夫从车窗里伸出头来望着他们,大概等得很不耐烦了。

  回去的路上,只有李女士很愉快的说笑。赵女士似乎很倦,林白霜颇有些懊丧的气色,好像做坏了一件什么事。车到了百老汇路,赵女士先下去,她微笑地向车里说:“林先生,请你送蕙芳回家罢。时间很早,你们还可以去看戏。”

  车里的林白霜心上一动,他望着赵筠秋的苗条的背影在一家大商店的玻璃窗前移过,终于隐没入那比较暗些的街角,便好像失去了什么宝贝,非常的怏怏。他低低噫一口气,仰后靠着弹簧的车垫,闭了眼睛。汽车又开动了。在车身往前一曳似的震撼中,林白霜的肩膀碰着了一些温暖柔软的东西,同时有一股醉人的异香钻进了他的鼻孔。似乎这香味压迫着他的肺叶,他用力吸了一下。他忍不住斜过眼去看,恰好和那一对有精神的圆而小的眼睛相接触。李蕙芳正在用心地瞧他!

  “密司李常常出来逛么?”

  林白霜很不自然的说,企图解除这异样的带些窒息性的沉默。和青年女子独对,而且在一个汽车里,这在他还是第一次,虽然不至于手足无措,确有几分彷徨无主了。然而李蕙芳是扬扬自若。她笑了一笑说:“林先生学校里的功课不忙么?”

  “不忙,一星期三次课,有时一次也没有。”

  “听筠秋说,去年你在武汉教书的时候,很忙。”

  “那是情形不同。这里是教员多,学生少,并且学生又常常放教员的假。譬如下星期,我的课就放完了。”

  李蕙芳笑了。她用右臂支着车门,扭了腰,斜靠在软垫的右角。更亲切地觑着林白霜。车厢顶的电灯放出淡黄色的晕状的光,把他们两个罩在神秘的波动中。

  “听说去年武汉的学校里兴行一门恋爱哲学;真有这件事么?”

  问这话时,李女士的态度非常严肃,连那常在的笑影也没有了。

  “没有的事!”

  林白霜急忙地下了个绝对的否认。

  暂时都没有话。随后李女士忽然笑起来了。是那样的憨笑:林白霜看见紫色绸下那一对处女的乳峰也在轻轻地颤动。此时汽车转进了一条较僻静的马路,车外是一片灰黑,车厢顶的电灯也入睡似的昏暗起来。林白霜猛觉得毛发直竖。李惠芳的笑声使他恐怖。他觉得那血红小口里的两排晶莹的牙齿仿佛会吃人,然而这些异样的情绪只有一刹那间的浮现,少女的暖香又将林白霜送进了陶醉的迷云。他的眼光注在李女士的丰满的胸脯上,他自己的脸孔便有些热烘烘了。

  “没有么?但是人家都说有,总不至于全没影响。”

  李蕙芳笑定了再问。

  “的确没有。不信,可以问密司赵。”林白霜镇静地回答,“如果说那时的人有些恋爱狂,却也是事实。”

  “听说是不和别人恋爱,便要受攻击;也是真的罢?”

  林白霜微微颔首,心里纳罕着;但一转念,便以为这是少年女郎常有的好奇心,并不值得怎样的奇怪。

  “筠秋被人家攻击过么?”

  李蕙芳笑了一笑又问。

  林白霜愕然。他实在不知道赵女士过去生涯的详情,他无从置喙。然而李蕙芳的一双小眼睛是那样的灼灼地瞧住了他,使他不能不含糊地回答:“那个,并没听人说起过。”

  “你们从前不是常常在一处么?”

  “常常也不见得。实在那时很少见面谈话。”

  林白霜淡淡的回答。他觉得有些窘了。他很想抛开这个怪难以作答的题目。并且他亦稍稍不满于李蕙芳这种好探人阴私的态度。他不让李蕙芳再有发问的时候,紧接着说:“这半年来,我是十分有闲,去年今日便很不同。那时是紧张兴奋的时代。时局是一天一天在开展,几乎每小时有新的事变出来。各方面都需要更多的人手;是的,更多的精神和活动,去应付那一刻一刻在开展的局面。在这样的热空气中,只嫌太阳跑的太快!密司李,你看现在就不同了。虽然依旧是多事之秋,但空气是不热。我时常感得荒凉,感得虚空寂寞。”

  他突然煞住了话头。感情将他带走得太远,他猛觉得心里一阵悲酸。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他现在的渴望是一双温柔的抚慰的手。他对李蕙芳的圆脸瞥了一眼,便垂下头,低声噫一口气,将左手支住了前额。

  “哦,空气不热……现在不同……荒凉,虚空,寂寞。”

  李蕙芳低声沉吟着。于是怀疑的冷笑在她嘴角一闪。蓦地她又提高了声音说:“固然这里是上海,不是武汉,但现在你重新逢到了曾经同在热空气中过活来的同伴,至少也可以医好你的荒凉虚空寂寞罢!”

  沉溺在幻灭中的林白霜好像是把头微微点了一下,但没有回答。

  汽车夫突然将喇叭捏得怪响,车又转了弯,前面又是灯火辉煌的闹街。林白霜猛抬起头,慌张地四顾,似乎刚从睡梦中醒过来。

  “右首的大洋房就是我的家。”

  李蕙芳脸上颇有几分和谁呕气的神气,然而还是笑吟吟地说。

  二

  已经是两星期以后了。林白霜坐在书桌前准备答复一封信。

  自来水笔拈在手里,他尽管对着面前的还是空白的信笺出神。他的眉头微微皱锁,他的嘴唇角却浮着笑影。太阳光从东窗进来,被镂空细花的纱窗帘筛成了斑驳的淡黄和灰黑的混合品,落在林白霜的前额。就好像是些神秘的文字。

  书桌上杂乱地堆着几本硬面的西文书,和花花绿绿封面的杂志,还有几张请客柬和一些写了几行字的原稿纸。而在这一切之上,高高地踞着,像是女王头上的宝冕的,是秀媚笔迹的一张浅紫色的信笺。

  这就是林白霜正要答复的来信。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封信,但是林白霜的踌躇深思的神情也就说明了这短短的一张纸却有不很短的背景。

  放下了自来水笔,仰起头来松一口气,林白霜的眼光就落在那浅紫色的信笺上。信里的字句,他几乎可以背诵,原也不过是平常酬答的话语,并没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值得那样的煞费推敲,但因这已是第十封信,所以林白霜觉得应该有一个不寻常的深刻的答复。他闭了眼睛,回忆十多天来衔接着往返的九次通讯。从客客气气的“请林先生指教”,到“谭谭自己的感想”,每次表示着深一层的感情上的接近。而况还有两三次晤谈的欢洽。

  林白霜微微一笑,嘴角边现出两个酒涡。他拿起自来水笔,在空白的信笺上写了“蕙芳”二字,忽然在他眼前,浮出个颀长细腰的倩影,一副略带幽怨气分显露出胸中的委屈的眉目。林白霜手里的笔,不知不觉就停下来了。一个细小的声音在他的心里响:“她不是更可爱么?而且她的性格不是你所更了解么?”像是回答这隐秘的呼声,林白霜的头点了一下。更可爱,更了解,他不否认。然而近来是和她更疏远这事实,也不能抹煞。他放下笔,站起来,在房里踱着;他搜求那日渐疏远的原因。于是活泼的圆脸,娇憨的笑声,滔滔不绝的大胆的话语,又一齐奔凑到他面前,包围了他;并且恍惚还嗅到了醉人的暖香,最后显现在他幻觉上的,是燕子似的连翩飞来的九封信。

  “因为这一个是活泼,容易和你亲热,所以弄成了反倒疏远着那一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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