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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云(6)


  陶祖泰随便问一句,便像疲倦极了瘫在一张椅子里。“买的。”陶太太笑着说,又指着一只小巧的白铜水烟袋,“这是给妈妈的,……”

  “零件太多了,恐怕你的侄儿不便带呢!”

  “我自己带去。”

  陶太太像孩子似的笑起来了,她觉得丈夫真“好玩”,老是像在那里做梦。

  “怎么?你要回去?”陶祖泰这才感到意外,从椅子上直立了起来。

  “哈哈,不是昨晚上我说过么?”陶太太抿住了嘴笑着。

  “爸爸,糊涂。妈妈和宝宝回去。”孩子也拍着手叫着。

  陶祖泰却毫无笑意。他懒懒地坐下了,不说话了,瞪大了眼睛看着夫人和孩子。他觉得夫人这次兀突的举动颇可“研究”。可不是,朱先生也要回去?然而夫人的侄儿也要回去,自然一路走了,那又似乎并无“可疑”。

  陶太太一边包扎东西,一边说:“买船票,我弄不来,要你去。宝宝是不用票的。”

  “呵——哎!”陶祖泰从沉思中惊醒。“船票么?我没有钱。

  月底发薪水,还有十来天呢!你呢?”

  “买了东西——让我算算,噢。路上零用是够的。”

  “那么,只好等到月底。”

  “东西都买好了——又要等到月底!”

  陶太太很扫兴似的说,便停止了手里的包扎工作。

  “不过,恐怕你的侄儿等不到那么久。”陶祖泰沉吟了一会儿说,他忽然又在“研究”到底是让夫人回去好呢,还是不让她回去。他的“研究”还没结果,不料夫人忽又高兴起来,说道:“不要紧。他等不及,让他先走。朱先生不定哪天走,要他多等几天想来会答应的。”

  陶祖泰瞪直了眼睛对他夫人看,立即怀疑到夫人和朱先生之间早有预定的计划;并且他又猜想这一切大概全是朱先生出的主意。他觉得夫人太可怜而姓朱的太可恶,他摇着头,叹一口气,低声然而坚决的说:“不!还是同你侄儿一路走。船票钱,我去试试,预支薪水。”

  十

  预支薪水不成功,第二天下午四点钟陶祖泰请假离开办公厅打算找黄诒年借钱。他先到黄家,不料扑一个空,连黄太太也不在。他没精打彩回到自己家里,刚好他前脚进门,跟屁股就来了他的夫人和孩子。

  “好了,船票也买好了,今晚上八点钟上船。”

  陶太太满面春风报告她丈夫。

  孩子走到父亲跟前,从袋袋里掏出满握的糖果来,仰着脸说:“爸爸,糖!朱先生买,宝宝的!”

  陶祖泰满心糊涂,只觉得眼前的东西都在打旋,但是当他知道船票是朱先生代买的——朱先生来过,而且请陶太太和孩子出去逛了一会儿,而且陶太太的侄儿也是今晚上同一条船走,陶祖泰明白了,也心定了,同时又一次断定了朱先生实在太可恶。

  陶太太拿出船票来给丈夫看,是二十号官舱。

  晚上八点钟得上船,陶太太便忙着收拾行李去了。

  陶祖泰失神似的坐一会踱一会,苦心地“研究”这突然变化的形势。他愈“研究”愈断定朱先生居心不可测:是朱先生来“拜访”,是朱先生探得陶太太还没买船票就自告“奋勇”——然而幸得还有陶太太的侄儿。陶祖泰觉得自己是在茫茫大海中,唯一的“靠傍”是这位十七八岁的中学生。

  六点钟光景,黄诒年夫妇来了。听说陶太太和朱先生一起走,这一对陶祖泰的朋友也似乎一怔。但又知道还有陶太太的侄儿,黄诒年和他夫人对看了一眼,便又微笑。

  黄诒年夫妇请陶祖泰夫妇吃过了夜饭,已经快将八点钟。

  黄诒年送上船去。

  找到了二十号官舱,不料里头先有一个男人,胖胖的面孔,正是朱先生。

  陶祖泰赶快再看房门上的铜牌,明明是二十号。他手指尖都冷了,说不出话来。黄诒年也是满面诧异,偷眼看陶太太,可是陶太太的神色却和平常一样。

  “没有空房间了。”朱先生一脸正经地说。

  “老朱!”黄诒年走前一步,“船票是你经手买的,你不该……”

  “没有房间了,叫我有什么办法!”朱先生板起脸回答。

  黄诒年回过脸来找陶祖泰,恰好遇着陶太太的眼光朝他这边看,他就问道:“陶太太,你——觉得怎样?”

  “什么?哦,随便。”陶太太的声音和脸色都跟平常一样。

  孩子吵着要看“大兵船”。陶太太就带着孩子走到舱外去了。

  这当儿,陶太太的侄儿从人丛里挤过来了。陶祖泰抢上去一把拉住他,就问道:“你的是几号?”

  “我是坐统舱的。”

  “嘿!”陶祖泰摇摇头,忽然腿软起来,便坐在陶太太的行李上,瞪直了眼睛朝二十号官舱的铜牌看。

  黄诒年瞧着情形有点僵,只好来硬做主了;他找了船里茶房来问,知道还有三十四号官舱空着,他就叫茶房把陶太太的行李搬到三十四号去。但是陶祖泰坐在那里不动,却要陶太太的侄儿从统舱换到二十号官舱来。

  “哼!那不是笑话了?我——不乐意,干么我不能舒舒服服一个人一间房?”

  朱先生虎起脸嚷着,站到房门口,两手叉在腰间,好像防备人家冲进去。

  陶祖泰装做没听见,没看见,只管催促着那位侄儿。

  “钱呢?官舱是官舱的价钱。”侄儿轻声说。

  提到钱,陶祖泰呆了呆;他哪里来的钱,他太太的船票还是人家代付的。可是他焦躁地叫道:“不论如何,你先去搬上来!”

  黄诒年觉得陶祖泰这一着也太“落了痕迹”,可是陶祖泰“有神经病”,黄诒年就不能不格外同情于他了。把朱先生推进了房里去,黄诒年半劝半责备地很说了几句。这时陶祖泰也已经逼着那位侄儿将行李搬了进来。

  朱先生横着眼睛只是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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