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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云(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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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夹竹桃谢了,石榴花开过,枝头已有极小的石榴了,新荷叶像铜子大小浮在水面;这中间,该有多少个“星期六”呵!而每个“星期六”,良善的陶祖泰先生挨着怎样的“刑罚”呵! 黄诒年夫妇知道陶祖泰在挨受“刑罚”;甚至于陶祖泰在牌桌底下布置“防线”(即使陶太太和朱先生是“对家”的时候,陶祖泰也要布置“防线”了),也被黄诒年夫妇晓得;黄诒年以为做丈夫做到这个地步,太可怜,黄太太却觉得陶祖泰“思想太不开放”。“女人的爱情发生了变化时,应该任其自然。”——黄太太屡次这样说。 “可是老陶经济上还得太太补贴补贴呢!”黄诒年这样回答自己的太太,便觉得陶祖泰的办法也只有“严加防范”。 没有人知道陶祖泰的“高尚的理想”和“伟大的责任观念”,即使有人知道了,也不会理解。 陶祖泰没有朋友可以商量,只好寂寞地负起他的“十字架”。他忍着痛苦,偷偷地侦伺夫人的举动,要看明白夫人的“心”到底变化得怎样了。即使不是“星期六”,他也定不下心来。 非“星期六”陶祖泰“下班”回家,夫人要是闲坐在那里,他就坐在夫人对面,夫人从客堂走到卧室,或是到厨房去看了一看,他就跟在后面,跟来跟去,像个影子;他极少开口,只是阴幽幽地朝夫人看。 有时夫人和他说东道西,他随口应了几声,忽然又兴奋起来,搬出他的那一套“大道理”来反复“开导”他“所爱的人”了;这一来,便将夫人变成了“哑子”。 这使得陶夫人怕极了“非星期六”,怕极了“非星期六”的丈夫下班回家。 陶祖泰从不把“朱先生问题”对陶太太正面提出来,他不愿意正式问他夫人:“你爱不爱姓朱的?”他觉得要是问到了这一句,那么,紧接下去的“行动”便应当是他和夫人离开。要不,那就是天下“最丑恶的生活”。而且他又相信要是他“自私”而和夫人分手便是“害了”他夫人了。 在陶夫人方面,自然也觉得陶祖泰的“病根”是什么。然而陶夫人想想只觉得可笑,她觉得自己待丈夫还是和从前一样;她喜欢和朱先生打牌,和朱先生说说笑笑乃至游玩,这是事实,但这是因为丈夫只会发“神经病”,只会对她“演说”。 未到汉口以前,她本来不会想到如果丈夫不能陪她玩,她就可以找别人陪她玩;但半年来她看见“外场通行如此”,她就相信她也犯不着太“乡下气”。 她生来是个“极随和”、“极会享福”的性格;除了打牌,她从来不多用脑筋,除了打牌,她也从来不知道“使心计”。陶祖泰最初爱上她的(而且现在还是一样),就是她这“特点”;然而现在使得陶祖泰“苦恼”的,也是她这“特点”。 七 有一天是星期五,天黑了,陶祖泰破例还没回家。 陶夫人和孩子等这位年青的家主回来吃夜饭,等得闷了,陶夫人替孩子折纸人纸马玩。 忽然陶祖泰垂头丧气进来了。陶夫人一见他,就吃惊叫道:“怎么?你像只落汤鸡!天又没下雨!” 陶祖泰摇着头,朝屋子里四面看了一眼,似乎不认识这屋子了,然后低声说:“你去付了车钱罢。我坐车子来的!” 陶太太付了车钱回来,看见陶祖泰仍是那样当路站着,但是弯着腰,抱住了孩子——似乎抱得太紧了,孩子害怕地在哇哇地叫。 “阿哟——”陶太太也惊叫了,“你!——还不赶快去换衣服!宝宝也被你弄成个湿人了!” 陶祖泰这才放开了孩子,挺起腰来,阴凄凄地望望夫人,又看看孩子,然后懒懒地上楼去了。 孩子走到母亲身边。陶太太用手在孩子身上摸了一把,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无事端端又发神经病。算什么?”说着,顺手拿起一只纸马,套在食指尖上。 孩子头发上有几点水珠——也许是从父亲头上滴下来的,映着灯光发亮。 陶祖泰换好衣服时,夜饭也摆出来了。陶祖泰的脸色并无异样,不过比平时苍白些,他只管低头吃饭,但忽然停了筷,呆怔怔地朝夫人看着;夫人先时让他看着,只装不觉得,可是随即别过脸去,噗嗤地笑了一下。 这样别转过脸去的姿势,这样脆声的笑,陶祖泰从前是感到十二分受用的,但此时他忽然掉了两滴眼泪。他也别转脸去,可是刚刚看见了孩子头发上那几点发亮的水珠,他随手把这几点水珠拂去,同时又吞吞吐吐说道:“阿娥,今天,我又——几乎自杀了。” “呵!”陶太太喊一声,但是“吃惊”的成分少,“恍然”的成分多。现在是陶太太怔怔地看着她的丈夫了。“想想明天又是星期六——呃,星期六,我就——觉得,没有再生活下去——的勇气了,没有再尽我的——责任的勇气了。真难受——的刑罚!” 陶祖泰低了头说,像犯人招供;他顿了一顿,仰起脸来看着他夫人,又接下去道:“轨道上碾死,太可怕;——我——走到江边。我——走下水去。可是,可是,水齐到我腰眼,我又觉悟到——现在——现在还不是我卸担子的日子,我喊救命——心慌得腿也软了。以后就坐车回来了。” 他摇摇头,又苦笑了一下。 “呵——唷!”陶太太尖声喊着,丢下碗筷,立起身来就往外跑。 这倒出于意外,陶祖泰也惊呼着站了起来,但是孩子死命揪住了他,放声大哭,孩子以为爸爸和妈妈要打架。 陶祖泰急得想抱了孩子去追夫人,但是也不知道是孩子赖着不肯动呢,还是他心慌手软,竟抱不起来了。他只好拥着孩子,叹气顿足。 然而有人从外来了,是黄诒年夫妇,后边跟着陶太太。 “怎么了?老陶!”黄诒年急忙地问。 “没有什么。”陶祖泰有气没力回答。 “你太太说你自杀了!”黄太太的声音。 “没有呀。”神气像要躲赖。“我不过是——我说今天几乎自杀罢了。” 孩子从父亲手里挣扎出来,跑去揪住了母亲的衣角。 黄诒年看见陶祖泰确实是好好的,便想走了,但是没有开过口的陶太太忽然叫道:“不要走!我怕!黄太太,我怕!我睡着了打也打不醒,你想想,天亮我醒来看见他死在旁边,我怕!不要走,黄太太!” 黄诒年夫妇都转脸盯住了陶祖泰看,可是陶祖泰只摇着头说了一句:“哎,真弄不明白!” 黄太太安慰陶太太,黄诒年对陶祖泰说:“老陶,你这人,我真不懂。” “哈!”陶祖泰怪笑了一声,然后轻声地好像自己问自己:“懂人,人懂,自己懂,越想也许越难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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