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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云(2)


  现在陶太太也更加明白丈夫对自己的用心了,然而她也惯了,不觉得讨厌,也从没愤然叫屈,只“随他去罢”!

  她也觉不出朱先生有什么“不妥”。自然,打牌的时候,朱先生常常探出她的“要张”来就放了“铳”。但原是小玩玩,至多是七八块的输赢,要什么紧?因此,有时背着朱先生,黄诒年夫妇俩隐隐约约提到朱先生似乎有点“那个”时,陶太太便认为是朱先生打牌时放了她的缘故。她只觉得姓朱的会凑趣。

  现在,刚刚扳到了她坐在朱先生的下首,爱贪小便宜的她便快乐得什么似的。陶祖泰的“苦恼的操心”,她压根儿忘记了。

  她和朱先生轮着上下家,这也不是第一次。以前,朱先生第一次用自己的腿去碰碰陶太太的大腿时,陶太太曾经猛吃一惊,但随即她省悟过来,是朱先生提醒她打错了一张牌,她又坦然了,她欢迎这腿碰腿。她等“张”等得心焦时,也常用脚尖去碰朱先生的腿。

  这样的“小玩意”,太做惯了,陶太太并不觉得这是“不道德”的——对于陶祖泰或是黄诒年夫妇。

  打牌,或者一半要靠“手气”。下家的“要张”,上家偏偏没有,那也是无可救药的事。一圈牌看看完了,陶太太还是有出无进。她有点焦灼了。朱先生也陪着她发狠。他简直是不想自己和牌了。好好一副牌,乱拆一通。凭这样,陶太太也只“吃进”了两张。黄诒年连连朝朱先生瞅了几眼,手摸着下巴微笑。黄太太更忍不住,故意高声叫道:“啊哟!朱先生的手真松。陶太太吃饱了!”

  “哈哈哈!”朱先生得意地笑着,随手又是一张“万子”。

  陶太太又是一吃。陶太太禁不住心头跳了。

  “嗨!”黄太太出惊地喊一声,将手里一张牌重重地拍一下,生气似的说,“哼,牌有这样打法!”

  陶太太脸红了一下。

  黄诒年还是冷幽幽地微笑,却举目望了望陶祖泰,似乎说“你看见么?”

  “哈哈哈,”朱先生又怪声笑了起来。“消遣消遣,输赢不大,随便打打算了。——回头到海国春吃饭,我请客!”

  陶祖泰什么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尽管他对于麻雀一道不很精明,也心里雪亮了;然而他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坐在一边“受刑罚”?他受不住,然而他又不愿意走。他但愿世界上没有所谓“星期六”——即使有星期六,学校里也应当禁止教员过江来“逛”。

  孩子将那只苹果当作皮球玩。苹果滚到牌桌底下去了,孩子就拉着父亲的衣角。

  陶祖泰弯腰去替儿子找“皮球”。他看见那个圆东西自己跑出桌子底下来了,然而也看见一只套着中山装大裤管的腿碰到另一只穿了长统丝袜的脚上。陶祖泰乍见了,心里一怔;但立即以为这是偶然。他有那样的“大量”。他随手去拾那苹果。但也许地板不平,苹果又滚到陶太太坐的椅子底下去了。这时候,陶祖泰猛又看见,而且看得明明白白,一只高跟鞋的尖头挑起来,刺到那中山装大裤管上;这确是陶太太的脚!而且高跟皮鞋的尖头忽然被大裤管口的褶叠处带住,摆了几下这才“自由”了。

  陶祖泰心头直跳,苹果已经抓在手里,却抬不起身来。他忽然觉得不敢见人,觉得“世界”缩小到容纳他不下。

  “哈哈哈!陶太太……”

  又是朱先生的怪笑。陶祖泰被笑得浑身都抖了。他没有听得“陶太太”下边是些什么。

  然而抖过一阵,他满心满脸都发起烧来了。他挺直了身体,对朱先生瞪大了眼睛——他的眼光似乎这样说,“我把你这卑劣的……”可是既然人家是“卑劣的”,他就又觉得不屑计较,他回过眼光看自己的夫人,他觉出夫人脸上似乎红潮方退,夫人眼光低垂着,他可怜起“这个女人”来了。

  打牌的四个人似乎一心在牌上,谁也没有觉察到陶祖泰的异样。陶祖泰松一口气,可是决不定自己应当怎样办,他的眼睛看着人面孔,他的心却顾着桌子底下人的腿和脚。

  那一副牌,陶太太仍旧和不出。黄太太洗牌的时候,能够自在的说笑了。陶祖泰手里还捏着那只苹果。虽然孩子已经忘记了这“皮球”,陶祖泰仍旧叫他过来给了他。同时,他拖一只凳子摆在他夫人和朱先生中间的桌角,他坐下,两腿直伸出去,在桌子下构成了一道“防线”。

  他庆幸他这办法谁也没有觉察到。

  另一副牌开始了,“战士”们更加紧张。黄太太每发一牌总是重重一拍。陶祖泰的心却在自己腿上。他的两条腿同时受到了两方面来的触碰。起初,他觉得又气又好笑。但随即他又有了办法;不论哪一方面来碰,他都回它一下。

  第二个“四圈”结束,陶太太还是输。她赌气不要打了。

  朱先生并没输多少,就一定要“请客”。

  四

  夜里十一点钟,陶祖泰和夫人双双回家了。

  海国春吃夜饭,是朱先生请客。吃过饭后,陶太太说起上星期竟没看电影,朱先生又要“作东”。陶祖泰再也耐不住了,便是黄诒年夫妇也觉得朱先生那种“派头”太恶劣,一力赞助陶祖泰的主张:各人自掏腰包。

  夜里十一点钟,四邻寂静,连灯光也没有。孩子早已睡了,梦中忽又叫着“买洋泡泡”。陶祖泰和陶太太都像不打算睡了,却又都不说话,陶太太歪身靠在床前的方桌上,陶祖泰在屋里来回踱着。这一对儿,似乎各在坚持:看谁先开口,谁先上床。

  陶夫人摆出这样的“阵势”来,这还是第一次,陶先生摸不着头绪,一面踱,一面在猜想。

  在海国春时,陶夫人是有说有笑的;提议去看电影因而引起谁请客的争执时,陶夫人也不过偶尔扁扁嘴,还是兴致怪好;到了电影院买票的时候,陶夫人抢先去——不让陶先生给她买,也不买给陶先生,她只自买了一张,然而那时候还带笑说:“各人自会钞,我不客气了!”她还拒绝了朱先生那一贯的“派头”——抢买一张送她;黄太太倒觉得在买票处当着许多人面前“不能”太给朱先生“下不去”,然而陶太太硬要朱先生退还那多余的一张。

  不过一进了场,这位夫人突然不说不笑了,直到看完电影,直到回家以后的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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