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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杀(2)


  这么反省着,她拾起那张撕破的照片,很温柔的拼合起来,铺在膝头,像一个母亲抚爱她的被错责了的小宝贝。她又忍不住和照片里的人亲一个吻。她爱他,她将永久爱他!有什么理由恨他呢?飞来峰下石洞中的经验,虽然是她现在的痛苦的根原,然而将永远是她青春历史中最宝贵的一页呢!以后在旅馆内的几次狂欢,也把她的青春期点缀得很有异彩了。她脸上一阵烘热,觉得有一种麻软的甜味从心头散布到全身。

  她惘然想:“总之,是不能单怪他的。自己那时不也是很动情么?但是,人是那样的人,地是那样的地,谁敢说一定不跌进去?况且石壁洞上的佛像可以作证,那时自己并没过分荒唐,还没被肉感的诱惑冲激到不知所以;那时虽则做梦似的任凭他抚摸亲嘴,然而他的最后一步的要求是被毅然拒却了的。第二天还要到他旅馆里,自然是大大的不该,可是天晓得,鬼赶在我背后,怎么也熬不住不去!”

  她想出当时的心情来了。两个力在牵扯她。一个是说不明白的,然而难抵抗的,在催促她去;别一个是很分明的道德观念,则阻止她。浑身的血液都拥护前者去了,而在她脑子的一角却有个冷冷的东西为后者助威。但是终于到旅馆里,因为有一句话把道德观念说服了:昨天既已把神圣的肉体全部开放给他的手和口,所以今天的吝惜是没有意义。

  就为的有这一念,她陷进得愈深,到底吮尽了欢喜果面的糖衣,尝着了中心的苦味了。当她第三次到旅馆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他们中间的romance就此告终,而她一个人的悲剧从此开头。

  环小姐低声叹了口气,把破照片又放进文件夹,走到窗前,痴望天空。稀薄的几朵白云间浮出一轮满月,似乎飞快的在跑,却又始终似乎在老地位。神秘地睒着眼的许多星,像是一群孩子在那里闹哄哄的交谭。凉风成片的吹来,又宛然是苍天的杂感。环小姐惘然看着,思想更乱而且更忙了:自己的行为,果然是太鲁莽了么?糊里糊涂跌进了泥淖,完全是自己的不好么?她所爱的人真是个要不得的骗子么?

  他就是偷得了处女的清白,却还要撒下一篇大谎来叫人死心蹋地想念着,那样极顶的坏人么?他的行动都是预定的诡计么?他留下的那封信也是宿构,而且说不定已经骗过许多人么?那样恳挚缠绵的文字竟会是虚伪的谎话么?那样俊伟可爱的人儿竟会是骗子么?难道自己这样的不中用,连骗子都认不出来么?难道自己当真陷于所谓性烦闷,做梦似的就把自己的一生毁了么?

  “不是的!”她坚决的在心里叫,“全都不是的哪!比自己轻率得多的女伴也没有碰到这样的事呢。他不是坏人,他的走是不得已,他舍弃一己的快乐,要为人类而牺牲,他是磊落的大丈夫。虽然像他那样负有重任的人是不应当很草率的就和人恋爱,然而他不是说过的么?他也是血肉做的人,他也有热情,他也不能抵抗肉的诱惑。”环小姐想起确是自己引诱他来拥抱,便很害羞似的把两手遮掩了面孔。她又深悔那时为什么不立刻去找着他,跟他到火里水里,到天涯海角。于是一个新的希望忽然拨动了她的心;如果他能回来呢?有一个为大多数人的幸福而奋斗的男人做爱人,该可以自傲了罢。

  “可是照他信里所说,他未必有活着回来的希望了。他的使命是永远的奋斗,不到死,不能离开他的岗位;因此他说他只好一个人去,不愿他所爱的女子陪着去作无谓的牺牲。”

  黑影又遮上了她的心。但是既已确认自己的处女清白并不是胡滥给一个不值得爱恋的男子,她便觉得心灵上的重负是除去了;她自笑从前为什么竟见不及此,却像犯了罪似的终天苦闷。她很应该很不愧作地对人家公开她的秘密:她恋爱一个男子,她把全身心都给了他,但是为了更神圣的事业,他很勇敢的离开她了。这岂不是最光明最崇高的事!

  她还可以在这美丽世界的愉快人儿中间心安理得的笑几声。

  在自慰的粉红色霞彩中,在黑夜的神秘的拥抱中,环小姐做了许多快意的梦:她梦见大家肃然恭听她讲自己的初恋,称赞她的爱人是真正的革命青年;她又梦见爱人回来,胸前挂满了荣耀的宝星。

  神秘的夜去了,又是现实的白昼。耀眼的阳光和嘈杂的人声,都使得环小姐又出奇的心怯;昨夜入睡时的勇气是逃走了,信仰是动摇了。她依旧在各人脸上看出侮蔑与讥讽。她又不得不自己禁闭在房里了。

  她看新闻纸解闷,可是本埠琐闻栏里就满载着男子的薄倖,每一个四方的铅字也像是在那里板起脸骂她。扔下了报纸,她拿起一本旧小说;旧小说所表现的,又无非是“痴情女子负心郎”,恰好替她写照。再换新小说来看,那就更呕气了;她看见自己是被剥得赤裸裸地作了悲剧的主角,看见自己成为运命所播弄的掌中物,犹如落在顽童手中的小飞虫。

  她丢了书本子,躺在床上,努力要不想。她呆呆地望着天空的灰色云,猜拟它们的形态:这就像姑母的面孔,那是一匹白马,而从后方远远的奔驰来的,不很像一列火车么?“是的,当然是火车,”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方一方的,不是车窗是什么?而且,而且,窗洞里透出人头来了!”像是毛边纸上的一滴水,那人头的轮廓渐渐放大,放大,并且像是准对着环小姐奔过来,愈加近,愈加大,愈加大,愈加近;待到环小姐认明白正是她的爱人的时候,突然和漏了光的照相片似的模糊了,消失了。

  环小姐的眼皮慢慢重起来,只留有一条细缝看着看着,终于完全闭合了。但是她还在想:也许他正在火车上,也许他今天又到来了,也许我出门去就忽然遇见他,也许他正在从前约会的地方耐心地等着,也许……环小姐轻飘飘的翻了个身,便已经出了卧房,并且不被什么人看见就一直到了从前约会过几次的花木掩映的湖滨了。湖水像银的小镜子,有一个人坐在石栏上。正是他哪!环小姐扑在他肩上,急促的说:“啊,你回来了!”

  “回来了。”

  “自然是回来和我结婚了;我要对每一个人说,我们快结婚了;我要对每一个人说,你不是薄倖的男子,你不是骗子。”

  “不是骗子,但也不是你的丈夫。”

  “可是我们已经——”

  “已经发生关系?然而最好是忘记得干干净净。不是你的丈夫,只是你一度的情人。你依然年青,你依然可以使一个爱你的人得到快乐,多量的快乐,比我们经验过的要多上好几倍的快乐!”

  她不能回答,只抱住了他的头颈,低声的哭。

  “你应该享受生活的快乐。虽然有过一个情人,你仍旧可以从另一个男子那里得到你所需要的快乐。假定我已经死了——”

  “现在你并没死。”

  “我现在就要死!”

  他说着便扭转身体向湖里跳。环小姐惊叫着抱住他;果然抱住了,但只是她自己床上的一个枕头。冷汗已经湿透了她的罗衫,一阵风来,吹的她发抖。

  环小姐惊惶地回顾,惟恐有人来偷窥了她的梦中秘密。没有什么人。但是像隔了一层板的一个声音正喊着“我知了,我知了!”她的心脏往下一沉,便作痛的剧跳。该不至于就是表嫂罢?也不像尖嘴刻薄的金小姐。更不是……环小姐苦痛地机械地推想着。突然那声音又来了,她这才认出原来是和风送来远处的蝉噪。

  她坐在窗前回忆那可爱而又可恨的梦境。她以为这不是好兆。但想到梦里的他的几句话原来就是留别信里所已有的,便又觉得这个妖梦其实是不足怪。“他这意见,当真是合理的么?”环小姐较为安详的推敲着。

  “当真可以不算什么一回事么?我已经不是故我,已经丧失了我之所以为我的最宝贵的资格,已经是破碎的白璧,难道这都可以不算一回事,都可以忘记得干干净净么?然而我还是我,并没缺少了什么。我的确还能够给爱我者以一切的快乐,无量的快乐。只要能够完全忘记,那是多么好!便算是自己不能忘记,只要永不给别人知道,那又是多么好!他的信里允许我绝对秘密,他说他就要走进坟墓去,在他一方面,这秘密是永久葬在坟墓里了,在我这方面,永久埋藏在心的深处。这就准定是不会有第三人知道么?但愿没有半个人知道!”

  于是环小姐眼前又飘浮着粉红色的希望,幻想的空中楼阁一层一层叠起来,她将——并且一定可以,深藏着青春期的第一次狂欢的秘密在遗忘的角落里,坦然享受这美丽世界的一切愉快。可恨的是这美丽的世界却又同时属于许多第三者。

  “但愿没有半个人知道!只是当真有把握么?”

  她不敢说一定有。许多的第三者——无聊的第三者,恶意的第三者,永远忙着窥探别人的秘密,永远准备着冷笑别人的第三者,都一齐涌现在环小姐眼前了。她深恨这些第三者!她把两手握着脸,咬紧了牙关。她深信自己有充分的权利在这快乐的世界过活,人家没有半分的理由可以使她不活,但是他们的鬼蜮的力量却使她不能快乐的活;可恨的第三者呀,她祈求大疫把他们一齐扫灭!

  诅咒,忿恨,失望,帮助着环小姐把可畏的太现实的白昼消磨了去。

  晚饭的时候,表嫂忽然说要去看新到的《马振华哀史》的电影了。她看着环小姐,似乎征求同意;她又惟恐别人不懂似的讲起马女士自杀的原因来。环小姐觉得每一个字就是一枝针,刺痛她的心。她偷看姑母和表哥的脸色,见得他们还是和平常一样,这才略觉胸口轻松了些。她竭力装出不介意的神气,微微的笑着。可是表哥的声音又像铅块似的投在她的悸动的神经上:“像这样的事,其实不值得编做影戏。社会里天天演着马振华式的悲剧。没有人知道便当作没有这么一回事,受骗的女子便也不肯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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