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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散文(2)


  青年丙的眼光落在书桌角的玫瑰花上;一阵惶恐的情绪蓦地兜上心来了。玫瑰的蓓蕾好像就是表妹的笑靥;而花柄上的刺,也仿佛就是表妹笑中的讥讪。他赶快转过脸去,暗暗噫了口气。“我的行为是不道德的么?”他忍不住自问。他的在此等时的第一念大都是属于桂,他觉得既然已经全心灵爱着表妹,就不应该再和桂有往来;仍旧接受桂,便是欺骗了桂。“以前的事,自可不论;但现在还和她沾染,至少是太欺负了她罢?”青年丙十分真诚地忏悔。此时他不但没有憎恨桂的意思,反倒可怜她了;他痛骂自己是堕落到极顶的懦夫,他承认自己的态度是两面欺骗。

  他自暴自弃似的翻过身去,把脸孔对着墙壁。他的心头像是压着一块铅,他的眼眶有些红了。他痛苦地承认,像他这样的人,果然不配爱表妹,也不配被桂所爱。他认识了自己是如何的脆弱,没有向善的决心,也没有作恶的勇气。他直觉到自己将来的不可避免的失败;他恍惚看见表妹冷冷地掉头自去,他又看见桂怒容戟指向着他。

  青年丙瞿然一跳,两眼睁得大大地,什么幻象都没有了。他慢慢地用手背来拭去了额上的几滴冷汗,较为镇静地反省着。暂时怔了半晌,空荡荡地毫无感念,然后他拾起了愁思的端绪。他从桂的“怒容戟指”想到了桂近来的情意以及他自己对于桂的态度。

  他在心里分辩说:“从前爱她,现在不爱她,这在道德上成问题么?说是现在既不爱她,就不应该再和她有沾染么?不错!然而她自己要来苦苦地缠住我,又有什么办法?说我拥抱她的时候却在想念别人,便是欺骗的行为么?但是她却赖有此欺骗而感到快乐呢!如果能使人幸福,便是欺骗也该不算坏事罢?而况不是我居心要欺骗她。这是她迫得我不能不欺骗呀!”

  于是青年丙觉得眼前一亮,心头也轻松了许多。他翻过身去,突然那艳丽照眼的玫瑰花束又引起了他的不安;一大串问题像乱箭似的攒在他心头了:“可是这岂非成了欺骗表妹么?这该不会使表妹也感到快乐罢?欺骗在桂那方面,即使不算是坏事,但在表妹这方面,至少不能算是好事罢?”于是他觉得已经损害了表妹的什么权利;似乎他从表妹那里偷了什么东西转给了桂了。

  他反复自问,又自己作答;他刚以为自己的一切行动并没损害了谁,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实在是主观的自解嘲,别人家决不会如此存想的。再过一会儿,他又勇敢地确信自己的不错,并且以为别人家的如何看法是大可不管了。他迷惘地机械地想着,尽绕着一正一反的圈子;直到后来不再能思索,只有“正”“反”两个观念在脑膜上霍霍地闪烁。

  忽然弹指声轻轻地从门上来了;轻轻地,然而像地震似的撼动人心。青年丙赶快跳起来开了门。门外是一片黑暗。对照着房里的光亮,使这门口宛如个无底的深洞。颀长的一个白的人形,直立在黑洞中央,凝然不动。青年丙惊愕了几秒钟,便悄悄地上前一步,牵引那白的人形从黑洞口到光线下。他的全身细胞都在快活地发跳,然而他的舌头蜷伏着不敢摇动;他疑惑只是一个快意的好梦。

  默然相对了半晌,还是他先挣扎出一句话:“桂奶奶!听候您的吩咐!”

  回答是幽然的一声低叹;可是长眉毛梢也淡淡地引起了红晕了。

  这都像电流那样快,那样有力,通过了青年丙的全躯壳,从脑海以至最渺小的脑神经纤维,都在发胀,都在戛戛地跳跃。他伸出左手去轻轻地围绕了她的腰:他畏怯地企图要使那软绵绵高突的只有一层轻纱罩护着的胸脯贴到他自己的心头;他的被醉意醺朦胧了的眼睛看见无数小金星从她的眉目间,鼻孔里,口辅边,乃至颈际发梢,泡沫似的浮出来,飞满了全房子。他又看见同样的泡沫在他自己身上迸射出来,也耀着金光。然后他又听得袅袅的管弦和锽锽的金鼓在不知什么地方响出来,也充满了全房子。

  “生命的舞蹈呀!灵魂的舞蹈呀!”

  在陶醉中,他这样想。然而他也没有忘却问一句要紧话:“白天我已经失望了!你是那样的峻拒?”

  “你怨不怨?”

  “但现在是感多于怨了。”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表示他的感激,他的愉快,他的兴奋:他发狂似的汲取感官的快乐。然后,在旋风样的官能刺激的顶点,他忽然像跌入了无底的深坑……

  他惊跳着醒过来,第一眼便看见并排地蹲在书桌角的绿手帕和玫瑰花。他呆呆地望了半晌,然后低声嘘一口气。他想:“便是好梦,也去得太匆匆!不可再得的灵之颤动只能在梦中再现了;然而梦亦去的太匆匆呀!”

  梦中的诗样的情趣,金色的泡沫,全都消散了,只有灰暗沉重的现实,压在他心灵。

  四

  玫瑰花束已经萎了,绿手帕依旧并排地蹲在旁边。再过去是一封已经撕开了口的信,很局促沮丧地斜躺在左侧,似乎不曾受到任何样的欢迎。

  房里没有人。太阳从西窗里进来,独自在花褥单上跳舞。

  忽然房门轻轻地开了。青年丙昂起了头进来,颇有些自得的神气。他刚从一个朋友那边来,带的半天欢喜在心里。朋友是旧同学,现在正当“裘马轻肥”,对青年丙说了许多“借重”的话。论到用世的才调,青年丙是当仁不让的;现在他向大衣镜立正,对镜中人微微颔首一笑,便宛然是纵横捭阖,手挥目送的风云儿的姿势。他看着镜中人的挺得直直的胸膛,便想到朋友身上的斜皮带。他扭转身子向左向右顾盼了一会儿,他忍不住那踌躇满志的微笑浮上眉梢。

  然而他的眉头倏地皱紧了。他看见那影子似的苗条女子的面容又出现在镜子里了。她,她又跟着钉着来了!青年丙盛气转过身去,斜眼睃了一下,摹仿他的朋友看勤务兵时的神气。

  “爱,何必生气呢?也犯不着生气呀!”

  意外地俏媚温柔的口吻使他脸上的皮不得不放松了一些些。虽然此时他有老朋友的一番“借重长才”的话头在心窝支撑,因而也就出奇地镇定些,但是惯了的惟恐又被抓住的畏怯,又已经像薄雾似的展布开来了。

  “我是来请罪的。我今天想明白了。丙少爷,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呢!”

  接着是极妩媚地一笑。青年丙茫无头绪地看着她。

  “昨天我说了些什么话呢?我真是发疯罢?那些话,都不是我应该说的。现在我明白过来了。我是个‘未亡人’,没有什么活人的快乐幸福可说的;可是,丙少爷,你给了我一个月光景的快乐。这大概已经是太多了。再不知足,再要钉住你,就是太不自量了罢?今天我是明白过来了。”

  现在青年丙的脸纹完全展平了。一丝的惭愧,从他心深处摇曳而上,渐渐到了脑膜,可是未及在两颊上表白出来,就被老朋友的“借重”格住了,并且慢慢地被压了下去。

  “哦,哦;那个——”

  他只能含糊地回答;看着桂的发粉光的圆脸和乌溜溜的俏眼睛,便觉得更其迷惘,难置答词。同时,那种意外遇赦的惊喜交并的情绪,确也压住了他的舌头。

  “所以今天我是来请罪。今天是最后一次到这房里。今天,再让我最后一次叫你丙;以后是——仍然是丙少爷了。我也希望最后一次听你叫我桂。”

  声音是简直有点迷人了。过去的最珍贵的时间,突又复活在青年丙心上了。他又看见金色的泡沫从桂身上翻腾着飞出来,他又觉得自己全身的细胞都在跳动了。他蓦地绕住了桂的细腰,把嘴凑上她的。

  “不,不;不能再这样了。已经太多了!”

  桂扭转头去说,同时拨开了腰间的丙的手臂。

  “这也是最后一次都不行么?”

  青年丙颤着声问,依旧把手缠到那熟习的腰间去。他心里的感想很复杂,但没有一个浮现到他意识上,所以他只是单纯的跟着血的冲动。

  “自然不行!”

  “一次也不能再多么?”

  “已经嫌太多时,便是半次也不行!况且,你如果想着了桌子上的玫瑰花是什么人的,那就知道半次的半次也不能再有了。你看,玫瑰花已经焦了;你不应该让它们枯死的呀!”

  很敏捷地脱离了丙的扭缠,桂斜倚在门楣,把右手托住了下颏。她的胸脯微微波动,她的眼睛有些红,她的小嘴唇却变了白。这一切,青年丙都没注意到。他的眼光正跟着桂的话声转到书桌角,于是那个怪可怜相地躺着的信封映进了他的眼帘。他立刻认出这是表妹的信!他攫了过来时,看见封口已破,便不自觉地举眼望着桂一瞧。

  “丙少爷,再会了。”

  桂异样的笑了一笑,就和影子似的退出房外,随手将门带上。

  一个感想霍霍地在丙心上闪动。他恍然于桂今天的态度转变的原因了;他断定是桂先拆开了他的信,他又断定是信中的消息使桂不得不放弃了死缠住的妄想。对于桂的竟去,他原有几分不舍,然而亦未始不感到释去重荷似的爽快。他微笑地抽出信纸来,看了两行,忽然脸色变了。信是很简短:

  表哥:明天要跟父亲到北平去了。行色匆匆,不能面辞为歉。请你也不必来送。因为从此刻起,就有许多事要办,并且还有几处地方要去辞行。

  信笺是掉落在地上了,青年丙呆坐在床上,痴痴地看着大镜子。

  镜子映出房门慢慢地开了一条缝,桂的恶意的但是迷人的笑脸,端端正正嵌在缝中间,对着床上瞧。青年丙像触电似的直跳起来,一步跳到门边,想捉住了这迷人的笑容。但是门已经关了。只有吃吃的艳笑声被关进在房里。这笑声像一条软皮鞭,一下一下的打在青年丙的心窝。他再不能支持了,脚下一挫,就让书桌抵住了背脊。

  房门又意外的很快地开了。同时房里的电灯也亮了出来。桂庄严地站在门框中,电灯光落在她的头发上和嘴唇上,闪闪地耀着。

  “什么时候也到北平去呢,丙少爷?”

  回答是扑到门前抱住了她。这一回,她并没拒绝,只是屹然立着,脸上冷冷地没有一些表情。青年丙不觉嗒然垂下手去。

  “散文该不再是你所希罕的罢?我也不想再演喜剧做丑角呢!”

  随着这冷冷的声音,桂飘飘然去了。

  青年丙懊丧地把两手掩了面孔。他不知道怎样才好,他觉得地板在他脚下摇动。然后,一个新理想撞上了他的心。他慢慢走到大衣镜前,立正,两眼疾向前一望,便很神气的举手到额角,行一个军礼。他似乎是第三者的评判人,对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尚称满意”地点一下头。同时,从他的嘴角流出了下面的几个字:“还不如到老同学处,‘帮’他的‘忙’罢;——那便是‘史诗’的生活呢!”

  1928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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