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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黄因明却不笑,抢先着就把梅女士刚才表示的意见说了一遍,眼睛直望着梁刚夫,好像是小学生在教师跟前背书。梅女士抿着嘴笑,心里却在回忆黄因明所说的梁刚夫和秋敏的秘密事件。忽然她的笑容消失了。黄因明那一句轶出了第三者态度以外的愤愤的remark:“但现在,秋敏还要死缠住他!”很有力地又回到梅女士耳边来。接着是不客气地躺在黄因明床上的梁刚夫的形相在眼前一闪。于是就有些也不是第三者所应该有的奇怪的不乐意的情绪,轻烟似的把梅女士从当前的现实中拉开。她看着梁刚夫的冷静的面孔,她又看着黄因明的翕动着的嘴唇。可是什么都没有听明白。蓦地梁刚夫从床前挺起身来了,他的清晰的语句惊破了梅女士的惘然:

  “好极了,你们两位同住。”

  “交换条件么?你的老调子!可是这件事不能应用交换条件。”

  黄因明立刻驳复。

  “自然不是交换条件。因为密司梅既然打算交换一下环境,我们应该帮助她。”

  这句话在梅女士耳边响的很合意,但一转念,她又觉得多少包含着几分把她看成无能力不懂事的意味,一团高兴便又低落下去。同时梁刚夫却又掷过很有些斤两的一个问句:

  “不过,密司梅,你是盼望怎样的新生活呢?”

  梅女士沉吟着不能立刻回答。确定的目标,她并没有;未来的理想的图案,她亦不曾意识地规划过。而且她也不便说因为看到“你们有秘密,我要来窥探”。她实在窘了。但仓卒中忽然记起前天李无忌第二次来访她时的一篇长议论,于是等不及细推敲,她便拾了几句来搪塞梁刚夫的质问:

  “那个,只能够说个大概。譬如,从前我是和旧势力反对的,我从家里逃出来,我独力生活,后来又正式离婚,我总算都没有失败,然而究竟对于国家有什么好处呢?一点也没有。在四川的时候,是看不到有什么国家的,到这里来几个月,却渐渐看见了。这里的外国人的势力,使得我想起自己是中国人,应该负担一部分的责任,把中国也弄得和外国一样的富强。我是希望有一个稳固的不卖国的政府,内政,外交,教育,实业,都上了轨道,那么,我也可以安心做我所愿意的事。”

  梁刚夫冷静地摇着头,还没回答,却被黄因明的尖利的声音抢了先去:

  “你想等待当权的大人先生把国家弄好么?一世也不成!”

  “自然不是袖手旁观,专等候别人。我们自己也还负责任。”

  “但是密司梅,你也要记得中国不是关了大门的。她不能自由自在整理家务,时时刻刻有外国人在那里操纵,而且当局的政府如果不卖国先就站不稳。”

  梁刚夫皱着眉头很有分寸似的慢慢地说。

  “所以你希望有一个不卖国的政府,简直也是做梦!”

  黄因明又插进一句了。

  “哦,那么岂不是没有希望,还闹什么国民会议!”

  梅女士也很意气地反驳。

  “不忙呀,你听下去。你已经知道国民会议的最后目的,是要建立人民意志产生出来的政府。如果建立起一个真正的人民的政府,那就不同了。可是外国人一定要暗中帮助卖国的政府,军阀和官僚,不让真正的人民的政府出现。——”

  “先打倒帝国主义!”

  觑着梁刚夫的话头一顿,黄因明赶快又插进一句来。

  “还有,密司梅,你希望中国也和外国一样富强。好呀,要是办得到,我也可以勉强赞成一半。然而你知道外国的富强是怎样来的?吓,你要说是他们工业发达的缘故。你又要说我们也可以发展工业。叫什么人去发展工业呢?哦,我们有资本家。可是你不要忘记,中国的资本家是依赖外国人的,他们怎么有胆量去反抗他们的外国主人?他们只能靠外国人的势力来榨取中国老百姓,他们只要自己还能够留下几个小钱来在租界造洋房讨姨太太,便是最大的希望了。”

  “所以你希望中国的资本家会争气,也是做梦!”

  黄因明高声说,似乎代替梁刚夫作了结论。

  从梅女士这方面,却没有回声。她望着梁刚夫的冷静的面孔,在那里沉吟。看见自己被驳倒,很有点不甘心,但是她搜索到脑子的每一纤维,终于想不出适当的回答。李无忌灌给她的一篇富国强兵的大经纶,竟没有包括着驳复梁刚夫的材料。她自己的思想的府库呢,对于这些问题向来就没有准备。现在浮上她意识的,只有一些断烂的名词:光明的生活,愉快的人生,旧礼教,打倒偶像,反抗,走出家庭到社会去!然而这些名词,在目前的场合显然毫无用处。

  沉默了几分钟,梅女士方才勉强拾起那中断了的谈话的线索:

  “照你的说法,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这个话就很长了。简单说,我们先要揭露外国人,本国政府,军阀,官僚,资本家,是一条练子上的连环,使得大家觉悟;人民觉悟了,就会成为力量。”

  梁刚夫忽而有些吞吞吐吐了,好像是有所顾忌,不便明言似的。这却不能逃过梅女士的尖利的眼睛。她抓住这机会,就打算把自己拔出那困窘的地位,把谈话的方向转换。她笑了一笑,紧接着说:

  “可是你们现在的活动似乎还不止于这一点。”

  梁刚夫也笑了,又很快地对黄因明瞥了一眼,只给一个很含糊的回答:

  “事变逼来,谁又能够预料呢?社会是活的,时时刻刻在那里变动的,我们也不能规定了死板板的步骤。我们的社会,我们的事业,都不是站在空白的历史的一页里,有无数的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力量在四周围牵扯我们,影响我们,因而我们决不能自由挑选一个时间或一种方法的。总之,说起来是很长的。我可以介绍几本书给你。”

  一面说着,梁刚夫已经站了起来,露出要走的样子,蓦地他又郑重地问:

  “还有一件事:密司梅,为什么你忽然想起要和黄因明同住?”

  “倒不是忽然想起。我早就讨厌那位国学专家谢老先生。搬出来一个人住罢,又嫌寂寞。要是因明一定不愿意,那也没有法子。你还赞成到底么?”

  梅女士把最后一句特别说得响些。她的天才的观察力又已经感到了梁刚夫的特意询问是有些什么先前他想不到的顾虑的渣滓。

  “赞成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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