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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梁刚夫是照常的冷静,招呼梅女士坐下,他便很自然地谈下去:

  “密司梅,我来发表些意见。这里有一个问题:封建思想坚持一女不事二夫;资本主义的社会承认离婚再嫁各凭自由,可是仍旧免不了未离婚前偷偷摸摸的性的关系。我们说,这是资本主义社会矛盾的一例;但是也有别的解释,以为原因在女子太不中用,既然有强烈的性欲冲动,却又没有足够的勇气去离婚。刚才密司秋很抱怨男子不能做柳下惠。她说女子富于感情,是抵挡不住诱惑的。我不是女子,不能下断语。请问你的意见?”

  “我就不相信有什么抵挡不住的诱惑!”

  梅女士很有把握地说,眼睛却瞧着秋敏。

  似乎这宣言太胆大了,或者是离题太远,太带着个人色彩了,一时静悄悄地竟没有回声。随后是秋敏微笑着站起来,报答了梅女士的睨视,含着双关的意义说:

  “说不定小孩子正在家里哭,我要回去了;你们在这里研究诱惑和抵抗罢!”

  梅女士看着窗外,一动也不动,似乎没有听得这句刺耳的话。她的心里却在忖量:仍旧将妇女会的一团糟告诉梁刚夫么?怪道黄因明说是梁刚夫一力维持秋敏?算了罢,“事不关己莫多问”,可不是黄因明屡次这么叮嘱!主意决定了,梅女士回过脸来,刚好看见秋敏的已在门外的后影。忽然她又转身对房内的两位瞪了一眼,便把房门用力碰上,又连声冷笑,似乎在说:那就爽爽快快给你们方便罢!

  这以后,房里暂时沉默。梁刚夫也许在搜索谈话的材料,但梅女士却又改变了主意,在斟酌着发言的次序了,终于她用这样的一句话开始:

  “秋敏谈起过妇女会的事么?”

  “谈过。据说一切都很顺利,当真的罢?”

  “自然是真的。秋敏很会办事。”

  “这倒是不料的呵!”

  然而这句话在梅女士也是同样的不料。她对梁刚夫瞅了一眼,慢慢地接着说:

  “可惜她还有两桩本领不曾用出来:发牢骚和说大话。如果她也用了出来,大家的态度更消极,事情就更容易办了。”

  “什么?更消极?据她说大家都很佩服,很听她的指挥呢?

  难道都是说谎吹牛?”

  梁刚夫站起来说,虽然声音还是照常冷静,可是脸上稍稍变色了。

  “也不一定是她存心要说谎。刚才有一句话落到我耳朵里:这样偷偷摸摸,自欺欺人,就满意。不错,秋敏的行动倒是一贯的,不论是玩恋爱的把戏,或是办妇女会。本来这些都和我不相干,我大可不来多嘴,但是我想来叫人家知道我并不是糊里糊涂完全不明白自己是在被利用,也是应该的!谢谢你,从前你给我警告:上海太复杂,我会迷路。现在我倒领教过这怎样的复杂了,原来不过是互相偷偷摸摸,欺人自欺而已!算了,再会。”

  梅女士一口气说完,转身就走,不愿再听什么回答的恶语以至减少了自己的胜利。她心里轻松松地,总算是一个月前从梁刚夫那里所受到的冷落和不信任,还有最近秋敏那里所受到的看不过的闷气,现在是一古脑儿报了仇。

  但当她走到房门边再回眸时,看见梁刚夫直挺挺地站在房中央,脸上浮着不甚介意样子的微笑,竟丝毫没有狼狈和惊恐的神气,那种胜利之感,便又在梅女士心里开始消褪,她是在惘然的不稳定中走下了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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