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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七

  徐绮君走后的第三封信恰好也是双十节写的,在廿八日送到了梅女士手里。这是细行密字三张纸的一封长信。梅女士反复看了两遍,却只有三个大字浮出在眼前:不放心!这位最了解她的朋友,在数千里外,而且也是在那命定的一天,费了那么多笔墨,也不过是这老生常谈的“不放心”么?自然徐绮君是忳挚的友谊,和这里夹杂的“不放心”空气绝对不同,但梅女士还是起了同样的反感。

  她懒懒地将信笺扔开,吁一口闷气。半个月来泞泥中翻滚似的生活,颠倒地在她脑膜上展开来了。昨天是在惠公馆里醉酒,跟杨小姐学骑马,放手枪打野狗;前天是看着李无忌发牢骚,诅咒,终至于淌眼泪;大前天是忍住了笑静听周平权女士的恭维;再前天呢?五天,六天,一星期以前呢?嫉妒的,艳羡的眼光;撅起的小嘴巴;当前的亲热,背后的冷笑;斜签的谄媚的肩膀,献殷勤的包围;他们自伙中间的攻讦,路人的指目,愁雾样的谣琢;许多脸,许多声音,许多捞捕似的等待着的臂膊,许多胡胡的谄笑;像一块陈年的照相底片,什么都模糊了。最后来了尖利的永远不会褪色的一幕:双十节的晚上!那不是春雷般的采声?那不是司令部里副官们的敬礼?那不是惠师长漂亮的客气话?

  梅女士不愿再回忆似的摇着头,仿佛挥走了那些幻影,很清醒地站起来,在房里踱方步。

  她觉得自己的确跑到圆椎形的尖顶来了。天晓得,并不是她居心要那么跑。处这样的环境,遭逢到这许多凑合的偶然,随便哪个聪明美貌的女子都不免要这样跑罢?玩这一套危险的把戏,她自己决没有旁人所惴惴的“不放心”,她信得过自己的脚力,她最不能忍受任何损伤她的自尊心的猜测——即使是友意的爱护她。然而她也不是毫无焦灼。尖顶上可以长住么?是这个问题她很希望什么人来和她谈一下。可是徐绮君也只有“不放心”,多么叫人生气呀!

  在闷忿中,梅女士把时间的界线也弄糊涂了;她竟忘却徐绮君写那封信时,并没知道她这里的新花样。她只觉得徐绮君也和这里的一班人——男教员,女教员,同样的看低她,至多是好意的不放心。

  “还是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我!”

  这个伤心的感念,开始在梅女士心头猛撞了。她更快地在房里来回踱着。然后,什么都抛弃了罢似的微微一笑,她离开卧房,找张逸芳闲谈去了。

  几天来据梅女士的冷眼观察,毕竟还是张逸芳够朋友。她没有——至少可以说并没表露过别人那种惟恐梅女士做了坏事的不放心的态度。可是不知怎地,这位常是活泼泼的张逸芳近来却见得阑珊消沉。她松散在床上,看见梅女士进来,只把眼皮动一下,没有出声。在她面前,放着贴满了邮票的一叠信。

  “你有事罢?”

  梅女士随口问着,便坐在窗口的一张椅子里,却也忍不住斜过眼去看张逸芳身边的那一叠信。显然这些都是快信,而且好像都还没有拆封。

  张逸芳微笑着摇头,表示了消极的欢迎。

  “不是说今晚上到忠山去聚餐赏月么?恐怕不行呢!你看天上起了云。”

  梅女士望着窗外的白绵羊似的蠕动的暮云,又慢声说。

  “我不去!”

  “不去?怎么‘你’不去!是陆先生发起的呢!”

  在那个“你”字上,梅女士不由自主地重顿一下;虽然立即用温柔的微笑来缓和,可是已经起了反响。张逸芳像受着一针似的跳起来,急口地回驳过来了:

  “为什么‘我’一定得去?为什么我不去就显得是意外?

  梅,你也——这么——未能免俗!”

  梅女士十分抱歉似的望着张逸芳,搜索恰当的辩解;可是猛又接到一句出奇的话,使她心头一跳:

  “因为我打算不去,他就把这许多信扔在我跟前,你想,岂不是可笑!”

  这些信?谁的——她的信么!梅女士猛记起不知是谁说过,还有一个“她”从远远的南京每星期写一封快信给这里的校长;一向总以为是好事者嚼舌头,现在不是明明白白的证据么?她自以为懂得张逸芳近来闷沉沉的原因了,可是她说什么好呢,除了同情地默对着。

  张女士却又不自然地微笑了;她走到梅女士身边,轻轻地似乎对自己说:

  “谁耐烦看这些信!撕了就完了!”

  “没有别的方法么?”

  梅女士不自觉地吐出了这样一句话。真料不到又立刻激起不寻常的反响:

  “别的方法?都是这句话!要我去找么?哼!不干!要他去找么?他就是这个方法。原封不动收下来藏着。见一个爱一个;爱的时候,好得要命,不让你松一步,说不去聚餐就几乎要跪下来哭;回头转过背脊来,就忘记得精打光,准备着大箱子收快信罢!想想真呕气,喜欢写快信的人也真傻!”

  张逸芳说着又忍不住笑了,退回去躺在床上,一翻手将那些信都推在地下。

  一个又一个,这些很厚的信封狼狈地掉下去,扑索索地像是微弱的叹息,怪样地躺着不动了。梅女士惘然看着,眼前就浮出个想像中的愁容,睁大了泪眼对床上的张逸芳瞧。俄而这泪眼的愁容又移上前去,直扑到张逸芳脸上,就消灭了。

  可不是张逸芳的一对乌溜溜的眼睛有些水汪汪!这些幻象——也许是真实,感动梅女士到十二分。她慢慢地走到床前,忖量着怎样发言,突然那蕴藏得很久的一番“诚意”滚上心头来了;实在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而且也想不出别的恰当的话,她开始婉转地说:

  “那也许不至于。可是,我们第三者,只有第三者的看法。逸,想来你也听得过校里的闲话。当然犯不着放在心上。但事实却就是这么着:一则人家看来你的地位古怪,二则是校里宿舍,到底是公共地方。因为我们住得近,许多奇怪的探问都会跑到我面前来,每次我都是警戒他们不要胡说八道。一些无聊的人总喜欢多嘴,近来他们又拿我做材料了。我才是不理哪!反正不会因了我而拖累着学校。不过你们,稍稍不同:我想,在外边租个房子,好像更妥当。……请你不要误会,我是诚意要和你做好朋友:有你在这里我们时常谈谈,我还嫌不好么?可是,眼光放远些就更好。请你信任我罢,逸,我决不肯在背后说你们的坏话!”

  暂时的静默。张逸芳的一对乌溜溜的眼睛钉住了梅女士瞧。然后,她低下头去轻声笑着,抓住了梅女士的手用劲一握,似乎说“我了解你了”。现在苍黄的眼色已经偷进了这间小房,一只乌鸦站在窗外对面的屋脊上哑哑地叫。张逸芳忽然站起来说:

  “算了!还是到忠山去混过一场罢。时间已经不早。”

  “不早,催请的人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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