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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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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女士问,还保持着镇静自然的神色。 “大概也是你们学校里传出来的。你不用怕。在这里是很平安的。惠师长提倡新思潮,主张女子解放;你到道尹公署去请求离婚,包你一请就准。” 梅女士抿着嘴笑,未始不觉得心里一松,好像多得了什么保障。然而谈话的方向却轻轻地滑到惠师长的“提倡新思潮”方面去了。对于本地情形和惠师长的新政都有些熟悉的周平权,便像背书一般高谈起来,她那态度,仿佛是因为梅女士竟还茫然于环境之新奇,所以不得不尽“向导”的义务。杨小姐则时时加以补充。这使得梅女士更加猜不透这位新相识是什么路数,只觉得也还不讨厌;在她的谈吐中,虽然带几分骄傲的热气,却又流露着爽利天真的性情。 “你们尽管这么说,我总觉得这里的旧势力还是根深蒂固。” 沉默了好半晌的张逸芳突然掷出这个冰冷的炸弹来。 “哪一些根深蒂固的旧势力?” 杨小姐很不以为然地反问。 “在一般人的心中。譬如我们的小学部,今年收了年纪大一些的女孩子,外边就议论纷纷了。他们说,我们是男学校,师范部和小学部同一个门进出,收了十六七岁的女学生,成什么样子!” “哦,那个啊!那是思想顽固!所以惠师长要办通俗讲演会。” “但是来听讲的,只有几个学生!而且他们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还不是借此出来看看夜市罢了!” 接着是沉默。兴奋和紧张爬上了辩论双方的面孔。梅女士在旁边抿着嘴笑,忽然想起昨晚上李无忌那一番“旧材料上披了新衣服”的牢骚,忍不住说了一句俏皮话: “逸芳,你是只想脱胎换骨,成功一位完全的美人,如果办不到,你是宁可连新衣服都不穿的!” 三位都怔住了,惘然望着梅女士的笑吟吟的俏脸。但随即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片领悟了的笑声;尤其是杨小姐,亲热地抓住了梅女士的手,笑得回不过气来。 “我是初到此地,一切都没熟悉,本来不配发言;但是每次上街,总碰到许多人睁大了眼睛看把戏似的赏鉴我这尼姑头,我也就明白了一半;我以为要使得这个灰色的泸州城肯穿一件时髦的新衣服,大概也得花费不少的时间和精神。” 梅女士略带些严肃的意味补足了她的见解。 “对呀!先做新衣服把它穿!” 杨小姐跳起来提高了嗓子说,接着便滔滔地举出许多正在计划中的“新衣服”来,惠师长正要提倡女子剪发,正要提倡女子职业;惠师长还想没收城里的庙宇,都改办做通俗讲演会和图书馆;惠师长又想到上海、北京聘请几位“新文化运动”健将来举行一次大规模的新思潮讲演;惠师长也赞成“新村”,打算在这里忠山和龙马潭建筑起新村来;惠师长…… 然而和尚们搬进饭菜来了。 在活泼的谈话中吃过了饭,四位女士便下山。杨小姐和梅女士已经搅得极亲热,一定要拉梅女士到惠师长公馆里去见见这位泸州主人公的新人物。经过梅女士的再三推辞,杨小姐方才很遗憾地约定晚上来带梅女士到司令部前看提灯会。 “提灯会要在司令部前集合,惠师长大概亲自有演说呢!” 分别时是这么郑重地说了的。 没有把张逸芳和周平权也约了去,这在梅女士方面颇觉得不安。张逸芳似乎并没介意,周平权却隐露着悻悻然的颜色了。梅女士只好装作不理会。久蓄在她胸口的一个疑问,——杨小姐是何等样的人,和惠师长又是什么关系,——在这样的形势下,也就不便再提出来询问张、周两位了;她不愿意被别人误会或是看成了未尝经过大场面的沾沾自喜者。她决定绝口不提杨小姐,不把这骤然落到身上的交谊当作一回事;她又决定晚上杨小姐来了时,还是辞谢不去,好让人家知道她不是那些以一见贵人颜色为荣的无聊者。 这些感想,都在回校的路上滋生出来,而且成熟;待到了学校后,梅女士主观上差不多完全忘记了曾有这么一回事。她在自己房里休息了片刻,便到教员游艺室里来消遣。理化教员吴醒川和史地教员陈菊隐对打着乒乓球。李无忌两手捧着头,坐在旁边;显然他有心事,看打球不过是掩饰。在那边屋角,张逸芳和周平权埋头在象棋里。梅女士的进来,像一道电光,使大家的眼皮一跳,脸上掠过了异样的神色。 一种可说是忸怩的微笑,不由自主地浮上了梅女士的嘴角。她一直走到象棋桌边,靠在张逸芳的坐椅背,努力把自己的注意集中到棋子上。 “是你么?还不装扮起来!” 忽然张女士轻声说,也没回头,放出一座“车”去吃掉了对手的一座“马”。 “为什么要装扮?——可是,逸,你不吃‘马’就更好。” 梅女士很自然地酬答着,虽则心里像是打了个呃逆。“为什么啊——啊哟,还你的‘马’罢,不吃。过半点钟,杨琼枝就要来。” “哦,这个,来她的!我不打算去!” 张逸芳吐出那座“马”,把自己的“车”抓在手里沉吟不决。周平权伸了个懒腰,抬起头来睃了梅女士一眼,带几分冷俏的意味也加进来说: “你已经答应了。况且去去是好的!” “好的么?和我却不相干!逸,走那座‘炮’罢!” 有什么人站在后面了,梅女士猛回过头去,恰好接住了李无忌的灼灼直射到她脸上的眼光。低声的然而兴奋的话语也接着从李无忌嘴里出来: “很好。只要想想是杨琼枝那样热心的拉你,就该不去了。” “究竟杨琼枝是什么路数呢?到此刻我还是不明白。” 梅女士很坦白地说,将腰肢挺直,仿佛表示她的“不去”并非单单为了姓杨的。下棋的两位相视而笑,张逸芳忘记自己手里还抓着一座“车”,简直地去走“炮”了。“你应该弄个明白。名义上,她是惠师长的义女;实际上,谁晓得!不过她是惠师长的‘花鸟使’却是众口一词,毫无疑义的!” “哦,这么着。” 梅女士淡淡地回答了,再把眼光注在棋局上,可是心里不禁感到阴暗。竟也没留意到张逸芳这边凭空少了一座“车”,只连声惊呼着: “怎么,怎么?吃紧得很,逸,你是要失败了!” “她还是要来找你的!希望你了解这中间的危险!” 李无忌紧钉住着说,似乎不满于梅女士的大意,声音是放高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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