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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快三点钟了,还不来;一定要等他到了才开会,太没有道理!”

  常常和张女士在一处的周女士忙插进来说,企图转换谈话的空气。又是一位或两位表示同意似的发出了等得不耐烦的嘘嘘的声音。张女士微笑着转过脸来看梅女士,似乎还有话;却蓦地从门边来了徐绮君的声音:

  “原来你们都在这里。要开会了,请你们去罢。”

  抑扬的军乐声由嘹亮的平地拔起来似的喇叭和铜鼓的合奏开始,骤然灌满了这休息室,仿佛那军乐队就在门外。各位女士们都本能地站起来。梅女士走到门边时,猛回头对阁阁地响着高跟皮鞋抢出来的张女士笑了一笑,轻声说:

  “密司张,我也要爱你这一对时常高高地架起来的白腿了!”

  不让张女士有什么回答,梅女士长笑着跳出门去,赶上了徐绮君,拉她穿过一条游廊;这时候,在她们后面的顿然静穆了的大礼堂内,琅琅地响着铃声了。

  现在梅女士看得很明白,有一些奇怪复杂的事情等候在她的教员生活的前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五六位女教员有密约似的对她抱了敌意,——是混和了嫉妒,鄙弃,猜忌,等等复杂的心情的敌意。在先梅女士想来这不过是狭小的“排外主义”,因为她们都是重庆二女师的毕业生;但看到她们和徐绮君又很友意似的,便不得不猜想到别的方面去了。一种强有力的烦闷,渐渐地在梅女士心中积累起来。她曾经把自己的感想对徐绮君说过,不料徐女士反说她是“神经过敏”。神经过敏么?梅女士绝对不承认。她看准了别人是有意排挤她。而她亦不甘示弱!为什么要示弱?有人反对她,一定也会有人赞助她;只有平凡的人才是无毁无誉的呵!从开学礼那天起,她的烦闷化而为愤激;

  她准备着强硬地对付她的敌人,甚至于不惜正面冲突。

  但在开学以后,各人都忙着功课,这种紧张的形势渐又缓和下来了。梅女士的主要功课是一年级新生;这里有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也有八九岁的小孩子。上课的时候,不是大姑娘们打瞌睡,便是小孩子们吵闹。她没有法子使得自己的每一句话都能够恰好地吻合全体学生的胃口。她觉得如果有一个学生不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的话语从嘴里出来,便是教学上的大失败。她烦恼地站在讲台上,时时用眼睛瞧着课堂外,仿佛正在做什么犯法的丑事,惟恐被别人来发见了。她的对于同事们不示弱的主见,也渐渐地动摇了,“至少在教书这一点上,自己是硬不过人家罢?”她忍不住这样惴惴地想。

  没课的时候,梅女士悄悄地去观察她的同事们是怎样一个教法。还不是同样的糟!她又去参观师范部各教员的工作。很使她吃惊的是后排的学生们竟有几个在那里打“扑克”。自己做中学生时上讲堂偷结绒线衣服的往事,便在梅女士的回忆中跳出来了。“还不是一样的不听讲!”她轻轻地开脱了那些师范生。可是转念到自己当初只在老朽冬烘教员的班上才结绒线或是偷看别的书,便又不胜感激,觉得这个名为彻底改革,全体新派教员的师范学校,实在也是不敢恭维的了。

  这一切的发见,消灭了梅女士对于自己职业的幻想,同时却增加了她的勇气;她看轻那些男同事和女同事,也看轻觥觥然新人物的校长陆克礼。

  同时这一切的“看轻”也要求梅女士付给巨大的代价:消沉和孤独。她只有徐绮君是朋友,其余的男女同事都成为想像的——而且不单是想像的敌人。虽然国文教员李无忌屡次表示友意,她的回答始终是落落难合。

  然而徐绮君亦快要走了。九月十二那天,这两位好朋友,去游龙马潭。坐一条小船在澄碧的秋水中容与浮荡,离别之感压在她们心头,好半晌两个都没有话。戴着一簇庙宇的水中央的小洲,还是葱茏地披了盛夏的绿袍,靠边有几棵枫树则已转成绀黄色;阳光射在庙宇的几处白墙壁上,闪闪地耀眼,仿佛是流动的水珠:这使得全洲的景色,从远处望去,更像是一片将残的荷叶。金色的鲤鱼时时从舷边跃起,洒几点水到船里来。在那边近洲滩的芦苇中,扑索索地飞起两三只白鸥,在水里盘旋了一会儿,然后斜掠过船头,投入东面的正被太阳光耀成白银的轻波中,就不见了。那后面是静悄悄地站着的山峰,慢慢地在吐紫烟。

  梅女士惘然望着,心里忽然阴暗了;这美丽的景色只给她一种窒息的悲凉。她松一口气,转过头去,猛觉得眼前一亮。西边的一群高低起伏的山峰正托着个火球似的落日,将这一带的山峦都染成了橙色。

  “美丽的山川,却只有灰色的人生呵!”

  抑扬悲壮地吐出了这几个字,她觉得胸膈间似乎较为开畅。好像有一件东西在她心头撞击,她非得说些什么,非得倾诉一些什么不可了。红潮升上她的双颊,显然是兴奋了。但是急切中理不出话绪来。她只把徐绮君的手掌紧紧地捏住,仿佛这便是无声的说话。

  “梅,近来你有些异样了;可不是?说是消沉罢,也还不很像;说是忧悒,也不大确。当真,你不像从前那样活泼了。你自己觉得怎样?”

  反是徐绮君先发言了,不转眼地看着梅女士的面孔,看到她水汪汪的眼睛里。梅女士淡淡地一笑,并没立即回答。此时她们的小船正荡到洲旁,擦过一丛水草。梅女士伸手攀折了一茎灯心草,含在嘴里轻轻地咬一下,便又扑地吐出去,斜睇着徐绮君,低声说:

  “怎样么?我心里明白是怎样,却说不出来呢。有时我自己也奇怪,怎么没有从前那样爽利,那样豪放,却总是粘腻,粘腻了;有时又觉得我还是我,丝毫没有两样。有时我觉得心里空荡荡地,像一张白纸;但有时却又恍惚感到竟是一张皱纸,而且并不洁白。好像是倒翻了一个七色碟子,什么都不对,都是狂乱!牢骚,烦闷,激怒,都有一点儿。总而言之,近来我更加认得明白,我的生活的图画上一切色彩都配错了!就拿眼前的事来讲,我也不能不承认我又闯错了一道门,我又落在不适宜的环境里了!”

  “你还是那样想。哎!”

  “是我的神经过敏?”

  梅女士紧接上来反问,抿着嘴笑。

  “怎么不是!正是这新发生的你的神经过敏,使得你近来变了,变成不像从前那样的伉爽洒落,却总是粘腻,粘腻了。”

  梅女士低了头不作声,将左手放在船舷边,让水花泼剌剌地冲激着,她那神气,便像是受了十分委曲,而且无法分辩似的。徐绮君立刻觉得刚才自己的口吻太生硬了;她用力握梅女士的手,委婉地接着又说:

  “并非因为这里的位置是我帮你找的,我一定要说好;实在是社会还没替我们准备着理想的地方。你说这里的教员对于你有恶感,可是你也应得知道人和人相处的理想的关系,在这个世界中也还是找不到。你说她们二女师派排外,可是她们也说你太骄傲,太尖刻哪!自然我明白你不是那样的人,但是因为你太露锋芒,譬如那晚上茶话会时你的一番话,人家当然就会有了那种印象。明天我要走了,以后又是半个月才能通一封信,你的情形,我非常不放心;我们是老朋友,和亲姊妹差不多,我劝你凡事随和一点,混过了半年,我们再想法。”

  此时船身忽然一侧,跳起个大水花来,溅湿了梅女士的衣袖。船夫用桨撑在左边的一棵斜出的老树根上,避过了对面来的船,嘴里说了句粗话,一道整齐的石级出现在前面,那便是到洲上庙里去的埠头。一对人儿正走在石级的中央。梅女士昂首对他们看了一眼,微微笑着,然后转过脸来回答徐绮君:

  “一定都依你!想来是不服气,但是,绮姊,我都依你,凡事随和,好不好?你尽管放心罢。我相信我还能够在人堆里混,站得住脚;不过,绮姊,你走了以后,我恐怕更加要变,变成一个不是原来的我了!”

  蓦地脸上布满了阴云,梅女士扑在徐绮君怀里,将脸儿贴着她的胸脯,用劲地抱住她。徐绮君似乎一怔,却也深深感到她的朋友的难言的悲哀。她温柔地抚摸梅女士的头发,苦索着如何安慰的话;可是梅女士早又抬起头来,很天真地笑着说:

  “我想来我的现在主义竟是颠扑不破的处世哲学了。好罢,且谋现在的赏心乐事。我们到庙里去游玩罢!”

  梅女士换了一个人似的又活泼起来了;拉着徐绮君的手,她看见了门就闯。团团地跑了一圈后,两个人都是满头汗气,纱衫沾在背脊上。最后在一个临水的小阁里坐定下来。

  这是一排四五间凹字形的平屋,都用板壁隔着;春三月间游客带了酒肴来“寻胜”,这里便是临时的雅座,但现在静悄悄地只有水鸟刷洗翎毛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本寺的和尚送进茶来了。梅女士猝然问了这样一句:

  “刚才两位游客是常来的罢?”

  “刚才两位?小寺叨先生小姐们的光,也还闹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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