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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我不是空口说白话,我是诚心诚意要学好;你要我怎样改,我就怎样!”

  柳遇春急口分辩了,那态度确是十二分的恳切。梅女士倏地抬起眼来很锐利地对柳遇春瞧着;经过了几分钟,她严肃地坦白地说: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不是那些问题。你已经伤了我的心,你我中间已经隔着一条沟,海样深的一条沟,无论如何填不平了;我算是牺牲了!我算是死了!你如果从此决心要做一个正派人,我很替已故的姑父姑母高兴,可是和我不相干,也还是一样。”

  柳遇春睁大了眼睛,似乎不很理解那些话,但是他的机警的头脑也懂得一个大概的意思,并且也很明白绝不是一时的愤语;他的商人的锐眼近来也认识梅女士不是平常的女子,他知道梅女士的每一句话都有怎样真实的重量。他下意识地站起来踱了几步,突然转身和梅女士面对面立定了,他脸上的肌肉都缩紧了,他的眼睛里闪着愤激的红光;他很快地高声说:

  “你有你的道理,我不说你错!可是你看,难道错在我身上么?我,十三岁就进宏源当学徒,穿也不暖,吃也不饱,扫地,打水,倒便壶,挨打,挨骂,我是什么苦都吃过来了!我熬油锅似的忍耐着,指望些什么?我想,我也是一个人,也有鼻子眼睛耳朵手脚,我也该和别人一样享些快乐,我靠我的一双手,吃得下苦,我靠我的一双眼睛,看得到,我想,我难道就当了一世的学徒,我就穷了一世么?我那些时候,白天挨打挨骂,夜里做梦总是自己开铺子,讨一个好女人,和别人家一样享福。

  “我赤手空拳挣出个场面来了,我现在开的铺子比宏源还大,这都是我的一滴汗,一滴血,我只差一个好女人,我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姊妹,我虽然有钱,我是一个孤伶鬼,我盼望有一个好女人来和我一同享些快乐。看到了你,我十分中意,我半世的苦不是白吃了。可是现在,好像做了一场梦!我的心也是肉做的,我不痛么?人家要什么有什么,我也是一样的人,我又不贪吃懒做,我要的过分么?我嫖过,我赌过,可是谁没嫖没赌?偏是我犯着就该得那样大的责罚么?犯下弥天大罪,也还许他悔悟,偏是我连悔悟都不许么?你说你是活糟蹋了,那么我呢?我是快活么?你是明白人,你看,难道错都在我身上么?”

  最后的一句,就像裂帛似的在房里响,梅女士忍不住心里一跳。柳遇春退后一步,很沉重地落在近旁的一个椅子里,闪闪的眼光还在梅女士脸上周旋。梅女士很严肃地回看了一眼,就给了直捷的然而带几分温和的回答:

  “你有权利主张你的人生幸福,正和别人,正和我一样,你一个梦醒了,你可以再做第二个;你应该知道‘重温旧梦’是她低低叹了一声,顺手拿起一张《学生潮》挡在脸前,再也没有话。

  柳遇春惘然点着头,似乎明白了梅女士的意思,又似乎不大明白;然后,他的脸上浮现一个苦笑,从齿缝中吐出一句“不是冤家不聚头”,便踉跄地跑了出去。在房门边他又回过头来对梅女士望了一眼,他的面色像纸一样的苍白。

  ——不是冤家不聚头!

  回音似的在梅女士耳管中响了一下,也就消失了。她依旧看着报纸上的一篇文章,可是那些字都作怪地跳动起来;她又觉得眼眶里有什么东西梗着,她本能地举起手指去揉摩,忽然有两颗水珠从指端掉下,着在纸面,也就化散了。梅女士出惊地皱了眉头,接着便是爽然一笑,撂开手里的报纸,拿过一张信笺来写道:

  绮姊:信是这样慢,真叫人急煞!你说憎恨一切人便等于甚么人都不憎恨,是一种病态的心理,我也承认了。可是这里的一切,委实不能叫人愉快。我是即刻想离开。托你找的事,怎样了?十四元一月的小学教员,我也干!你说我应该立刻提出离婚,我想来想去不能这么办。因为这句话一出口,我便走不脱身了。我天天盼望你的信,我只有你一个人可靠!恨煞了这样不便的交通!

  把信藏好,梅女士躺在床上,暂时让庞杂的冥想包围了自己。然后是一件事集中了她的思绪:钱的问题。徐绮君曾说,从成都到南京的路费,至少要预备一百元。这不是轻微的数目呢!梅女士只有这半数。这还是出嫁时父亲给的,说是预备作新房中犒赏等等零用。而五十元大概只能到了重庆。梅女士猛然跳起来疾跑到方桌边,在写好的信尾又加了几句:

  我的路费还是不够,请你附一个信给你家里,我到重庆时想在府上通融五十元,我自己拿你的信去取。

  丢下笔松了一口气,梅女士看着自己,忍不住心里发酸。将来怎样,并不在她心上,现实的冷酷却使她难堪。她喃喃地自语着:

  “五十元!我的命运就悬在两个五十元,难道就悬在两个五十元?”

  两三天过去了。梅女士觉得时间走的特别慢。每天黄昏时,她总是焦灼地想:怎么又没有信呀?怎么还没有信来!为的要消磨那些沉重的时间,她和邻家的湖北人有了交际。男子姓黄,在高师里当教员,是“拨火棒”似的人物;他时常摇着头叹气说:

  “唉!锦绣之邦,天府之国,然而暗无天日!谁在这里住满一年,准是胀破了肚子的!这样奇伟的山水,竟产生不出卓特的青年,没有冲锋陷阵的骁将,只有摇旗呐喊的小卒!”

  他也是徐绮君的哥哥的同学,据说火烧赵家楼的当时,他是亲身在场的。他的夫人不多说话。可是举动却还活泼。最引起梅女士注意的,是他们家的妹妹。虽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那双阴沉沉的眼睛却饱含了中年人的经验;她那种抢先说话的脾气,顽皮的举动,处处都流露出天真烂缦,但是她的语意又是怎样地尖辣!她是个早熟的,见得很多,听得很多,经验得很多的女孩子。他和黄教员不是亲兄妹,她的父亲在北京做小官,母亲却是早已死了的。

  渐渐和他们熟悉以后,梅女士心里很艳羡他们的幸福的小家庭生活。他们似乎也有些知道梅女士的身世和现在的环境,那位奇怪的小妹妹常用尖针一样的短句子向梅女士挑逗。梅女士总是用话岔开。有一次,黄教员又在概叹着这个“天府之国”的黑暗鄙陋,梅女士忽然对那位小妹妹说:

  “因明,你的老人家在北京,那边是新文化中心,你在北京读书岂不更好。为什么反跑到这里的女师来呢?”

  黄因明的小眼睛向上一翻,微微撅起了嘴唇,用一句问话回答:

  “为什么你不到北京去读书,却就做了少奶奶呢?”

  梅女士默然,很感得几分不快。可是黄因明又接着说:

  “新时代的女子是不应该依靠父亲的。北京的学校也不一定好。做学问全在自己,学校算得什么!况且我有哥哥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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