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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四

  最近这三天,梅女士简直像是在做梦。直到婚礼的前夕,她是很勇敢,很镇定;她想好了许多临时对付的法门。但当最后一幕揭开来时,她像一个初次上台的戏子似的慌了手脚,她的预定计划——她的理想,竟陷于全部的失败。

  结婚礼堂上的空气已经使她窒息,使她感得自己的孤独无助,可是新房中的空气更使她失掉了自身的存在,她变为一件东西。她的聪明机警,她的操纵手段,——一切她想来头头是道的,到那时全都失了作用。

  在先她的主张是:只要对方能就范围,便依他如何如何也都不要紧。因此她很准备了些“条件”。但后来读了《新青年》上一篇与谢野晶子的《贞操论》,她的主张又变了。处女的自尊心,很顽强地占领了她,使她觉得不能随随便便将那一件事给与可憎的人。韦玉的可怜的境况又促成了她的新决定。在“佳期”前两天,她秘密地给韦玉一封信,什么话都没有,只抄着两句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那时她自己也不很明白她这转变,究竟是为了韦玉的缘故呢,还是为了自己的“洁癖”,但不肯让那个市侩太占了便宜这一念,也是个强有力的动机。

  然而,终于失败了!说不明白的沮丧,郁怒,内疚的,混杂而迷惘的心情,在梦一样的嫁后第三天包围了她。

  秋风撼动玻璃窗作响,天色很是阴暗,梅女士在窗前看了一会,又去靠在红木的杨妃榻上;冷而硬的木质抵住了她的疲倦软绵的身体,使她感得意外的不舒服。她又站起来,皱着眉头,惘然走到床前便躺了下去,可是那温厚的锦褥也像变了质,顶着她的腰肢和臀部,只给了她一些酸疼,她想要再坐起来,但头脑中猛来了一阵晕眩,于是又颓然落在枕上。

  “什么道理竟这样的浑身乏力呀!”

  梅女士下意识地想着。这异样的困倦,也是新的现象,这也增加了她的悒闷。三天来她的生活,很可以说是战斗的生活;她时时在警戒。每到了天色黑下来的时候,她更其是无理由地惊怯。实在这也不是恐怖,而是嫌恶,是见了灰色毛虫一类的东西时所起的不快。虽然她明知这样的神经质是可笑的,她深恨自己的脆弱,她早已承认了自己的最初理想只是不更事的空想;虽然她在第一夜被逼得不能转身时就已经起了这样的感念:“总算是徐绮君的预料不差,但何尝不是自己临时改变了主张以至进退失据?不信将来竟不能补救。”

  那时的她,形式上是失败了,意气却何等豪迈。然而三天过去了,所谓补救,还不是空的,只有她的脆弱,她的理智与情欲的矛盾,充分地暴露了出来;现在连自慰的豪气也消沉了,只有惊怯,沮丧,郁怒,内疚,混成了烦闷的一片。

  不愿回忆而又时时在回忆的那一段事又闯入她的意识了。是照例的“闹房”人散以后,她怀着凛凛然不可侵犯的心情,钻进了被窝就向里侧卧;她的预定的策略是无论如何不理睬;可是,可是当一个热烘烘的强壮的身体从背后来拥抱她时,她忍不住心跳了,随后是使她的颈脖子感得麻痒的一阵密吻,同时有一只手抚摸到她胸前,她觉得自己的乳峰被抓住了,她开始想挣扎,但是对方的旋风一样敏捷的动作使她完全成了无抵抗,在热闷的迷眩中她被压着揉着,并且昏晕了。大概她也曾锐声叫罢。可是中什么用?只成为第二天人们谈笑的资料。

  在先她以为总有许多话,许多恳求,她料不到竟是这样的袭击。这很伤害她的自尊心,但也逼她承认了自己的空想无经验,所以失败是当然。自从这一次后,她便抱着“由他怎么罢”的态度,她不打算再作无效果的挣扎,实在她也不能了。

  梅女士懒洋洋地又爬起来,走到靠窗的桌子边,下意识地抽开了一只抽屉。这里满满的都是柳遇春的什物,梅女士随手翻着,却在几本账簿下面发见了一个纸包。她拿起来揣捏了一下,正想撩开。忽在大衣镜中看见房门口的软帘一动,露出柳遇春的含笑的圆胖的面孔。

  瞥见梅女士手里的纸包,柳遇春的脸色便沉下来了。他抢上一步,站在梅女士的对面,伸手想攫过那纸包来;但又缩住了手,只冷冷地说:

  “不要乱翻我的东西。这里都是重要帐单哪!”

  一团热力从梅女士心里冲上来,立刻熏红了她的双颊。她的眼光盯在柳遇春脸上,给了个锋利的回答:

  “并没‘乱’翻‘你’的东西!你这嘴脸给谁看哟!”

  接着她又冷笑了一声,将手里的纸包用力掷在桌子上;可是倏地又拿了起来,一面撕碎那包皮纸,一面更倔强地说:

  “既然说是‘乱翻’了你的东西,我就翻一下。”

  柳遇春忍不住不再抢夺了,梅女士却很伶俐地躲到了房间,中央的小方桌的那一面去。纸包打开了,原来是两张时髦女子的照相。梅女士绕着方桌子走,躲避柳遇春的追袭,高擎了这两张照片,似嗔非嗔地格格地笑首。

  “不许撕破!”

  柳遇春喘息地说。估量到未必能够夺回来,现在他站住了;他隔着方桌子很注意地伺察梅女士的动作,浓眉毛上泛出了威严的棱角。

  没有回响。梅女士把两张照片并排着又看了一眼,便在狞笑中蓦地掷在柳遇春脸上。却又冷冷地加了一句:

  “希罕!请我撕,我也不高兴呢!”

  柳遇春的紧张的脸上回来了一个胜利的微笑。他郑重地拾起那两张照片,眯细了眼睛瞧着。梅女士昂然走到梳妆台前的椅子里坐了,对镜子掠头发;不屑的微笑依然在她的嘴角边荡漾,但是有一种嗅到了腐烂的物品似的窒息的恶味从她心头渐渐地胀起来了。

  “你说,两个中间,哪一个好看些?”

  把头转向梅女士这方,柳遇春涎着脸说。

  梅女士慢慢梳理她的头发,好像没有听见这句问话,柳遇春讪讪地干笑了一声,便跑到梅女士背后,看定了镜子里的梅女士的面孔,固执地而且顽皮地问:

  “哪一个好看些?你说!”

  梅女士猛然站起来,丢下木梳。转身对柳遇春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的脸色变白了,但眼球内却充满了血。柳遇春笑嘻嘻地上前一步,张开臂膊,作出拥抱的姿势来;梅女士本能地将上身往后一仰,突又弹过来似的向前冲击;拍!柳遇春受着了很结实的一下,他的油光的胖脸儿上立刻起了些红痕。

  “鬼!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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