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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八日(2)


  我笑了;想起她初次见我时曾对我开玩笑自命是个男孩子,我又笑得更响了。N似乎不懂我为什么笑,惊异地朝我看。

  “不怕羞么,”我止住了笑说,“老想讨人家的便宜。”

  “哦——”N却不笑,“既然你觉得做男的便宜些,就让你做男的。反正不论谁做,我和你要是一辈子在一处,够多么好呢!”

  说完,她又叹了口气。我也觉得有点黯然。

  我们默默地走到窗前,挤坐在一张椅子里,偎抱着,忘记了说话。

  忽然N捧住了我的面孔,凝眸看住我,轻声问道:“姊姊,你猜一猜,我此时心里想些什么事?”

  我抿着嘴笑着,也把手抚摸她的秀发,答道:“想怎样才可以变做一个男孩子……”

  “不是!”N立刻打断了我的话,“我在想你。……”

  “想我能不能变成个男的?”

  “也不是!”N得意地笑了。“我在想,你有些地方太像一个男人,可是有些地方又比女人还要女性些……”

  我不禁失声笑了:“又来胡扯了。哪有什么比女人更女性的?比女人更其女性些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那就是双料的女人!那就是做了母亲的女人!”

  我又笑了,但是猛可地种种旧事都凑上心来,我的笑声不大自然,我叹了口气。N也觉得我的神情有异,而且似乎也懂得其中的原故,她不作声,只把脸温柔地偎着我的。过一会儿,她又轻声说:“姊姊,昨晚上我做一个梦。我们走在半路,忽然来了个男人,说是姊姊的爱人,硬把你拖走,——

  我哭着叫着,可就醒了,还是眼泪汪汪的。”

  我听得怔了,勉强笑着说:“你又在捣鬼,我不信真有这梦。”

  “可是,姊姊,这样的梦,迟早会有的……”

  “那么你呢?你比我年青,比我美,比我聪明……”还没说完,N早已捂住了我的嘴道:“得了,得了,姊姊,你再说,我就不依!对啦,我什么都比你好,我还比你淘气些!”

  我把她的手轻轻拉了下来,放在我手掌中轻轻搓着,微喟说道:“不过我说的也是真话呢!”

  N不作声,只定睛惘然看着窗外漫漫的晓雾。忽然她自笑起来,急转脸对我说道:“姊姊,要是你有了孩子,我来给你做保姆,我——不,咱们俩,把这孩子喂得白白胖胖的,成为天下第一个可爱的小宝贝。”

  这可把我简直怔住了。我不懂N为什么有这些想头。然而我那“小昭”的影子也在我眼前出现了,我勉强忍住了眼泪,低了头。

  N惶惑地也低头来看我,着急地抚摸着我的手。我勉强笑了笑道:“没有什么。不过,妹妹,你想得太好了,太多了。……”

  “不应该么?”N口气里带点辩白的意味。“在我们面前,是一个新天地,我们要从新做人了;自然,也还有困难,但新天地总是新天地。”

  我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诚恳地对N道:“你说得对,我也何尝不这么想呢。可是我经过的甜酸苦辣太多了,不敢再有太乐观的念头,——并且……”我顿住了,勉强笑了笑,把N的手贴在我脸上。

  “并且什么?姊姊,并且怎的?”

  我笑了笑,勉强答道:“并且,我跟你不同,我不能跟你比。”

  N愕然看定了我。虽然夹着衣服,我觉得出她的心在别别的跳。

  我不言语,只把她的手移来按在我的胸口。一会儿,我这才颓然说:“这里有一颗带满了伤痕的心……”

  “姊姊!”N只叫了这一声,便把脸藏在我怀里,似乎她要看看我这带满伤痕的心。这时有一种又痛快又辛酸的感觉,贯注了我的全身,我喃喃地好像对自己说道:“女人们常用一种棉花球儿来插大小不等的缝衣针。我的大姊有过一个,那是心形的。我的心,也就是那么一个用旧了的针插罢哩!”

  N忽然抬起头来,两眼闪闪的,牙齿咬着嘴唇。我知道她在替我不平了。但她这样的爱我,更引起我的伤心。我声音带点哽咽说道:“妹妹,你还没有知道我的身世哩。我有过一个爱人,值得我牺牲了一切去爱他的一个人,……可是,那时我年青,糊涂,……后来有一个机会让我赎罪,我比从前百倍千倍地爱他了,可是万恶的环境又不许……”

  “现在他在哪里?”N突然插进了这一句。

  “我不知道——”我低了头,簌簌地掉下几点眼泪,“有人对我说,他——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了他!”

  “不会的!”N坚决地说,用劲地抱住了我。“姊姊,他们骗你;骗了你,好让你死心,服服贴贴的听他们摆布。我知道他们老用这一手。姊姊,我替你找去,找遍天涯地角,好歹找他出来还给你!”

  “好的——”我说了这两字,便又说不下去。我凝眸对她看,她是这么天真,热情,乐观,人间世的酸辛丑恶,她还只尝到一点儿。我要是老在她心头浇冷水,那不是一种罪过?我决定结束了这谈话,便笑了笑,推她起来道:“好的。可是事在人为,我还有许多事要赶快去办呢。只是,妹妹,你爱我,信任我,就得听我的话,乖乖的。……”

  “听你,什么都听你!”她急口说。“但是有一点……”

  我不让她说下去,就笑了笑道:“要跟我一路走,是么?好,咱们瞧着办罢!”我飞给她一吻,转身佯笑着就走了。……

  我立刻找到我那老乡,请他无论如何,在五六天之内弄到一张票子。

  老乡搔着头皮,一会儿才说:“一张么,也许还有法子。

  不过,那是要去挖打的,总得多花几个钱……”

  “钱不成问题,”我接口说。“可是你不要告诉我表妹。听说要多花钱,她也许不愿意。您替我算算,一共要多少?还差多少,我好去准备……”

  “成!包在我身上,再过五天就让你表妹走。有一架商车,我认识,让她搭这车就得了。车倒也是半新的。”

  “商车靠得住么?我那表妹没有出过远门……”

  “你放心好了。车上也还有女客,我一个同行的家眷也是这车子走的。”

  我谢了老乡,心里一块石头放下:N这小鬼头,当真有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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