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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嗳,可惜我不是学医的。”

  “那要什么紧?学着就会了。每次爸爸动手术,做他助手的总是我。”苏辛佳的长眉一扬,忍不住心里的一团高兴。“爸爸说再有三个月,就该我自己来动手了!洁妹,你想想,三个月就学会开刀,那多么容易呀!”

  “可是,辛姊,你是大学医科读了三年的,我呀,我想想真糟,我在工科才读了半年,——有时我觉得真该再读书,然而,这样乱哄哄的……”

  突然苏辛佳摇手打断了严洁修的话。外边传来的那嚷闹的声音越来越响了,海潮似的一片声中却跳出几个巨浪:“鬼话!骗谁呀?老子不受骗了!”接着又听不清了。

  “啊,四点二十分钟了。”严洁修看着桌上那闹钟吃惊地说,“怎么还不见季叔来呢?”

  苏辛佳点着头,似乎在回答严洁修,又好像叫她不要说话。她还在倾耳细听外边的闹声。

  “那是什么?是不是伤兵们?”

  “是的!”苏辛佳叹口气说,“大概又是和管理员发生了冲突了!这医院办的很糟,院长官僚气十足。爸爸只能管手术房和病房。他说:我贡献了我的技能,尽心而已。洁妹,什么事都不能给官僚去办。我看爸爸在这里,十分本事只当六分用,吃力不讨好。”

  “可不是,前天我去看望伯母,她也说老伯白赔了辛苦还受气呢!自己的太太躺在床上,可是老伯忙着医院里的工作,有时候整天整夜都不回家,反倒打电话给同行朋友请他帮忙替自己的太太换药。”

  “噢哦!是有这么一次。来了大批重伤的,忙了一天又半夜,连我也抽不出工夫回家给妈换药。妈这伤没有大妨碍,可就是她上了年纪,不容易收口。”

  “这几天,伤兵来的多么?”

  “不很多。”

  “就要大批来了!”

  “你怎么会知道?”

  “我有耳报神。”

  苏辛佳扁着嘴,尖着手指在严洁修脸上划着羞她。严洁修一把捏住了苏辛佳的手:

  “你不信么?告诉你罢。这耳报神你也认识的,就是那赵克久。”

  “哪一个赵克久?”

  “难道有两个么?不管怎的,我说的是现在干上了什么部队的政治工作的赵克久。他来看过我两次了,真神气,可惜那身军装不大称身些。”

  “哦,哦,想起来了!是那个赵克久!”

  “他也来看过你么?”

  “没有。可是他去找过罗求知。”

  “罗求知常来看你么?”严洁修的大眼睛忽然机警地闪了一下。

  “差不多每星期总要到我家里一次。”

  “他跟你谈些什么?问到我么?问到季叔和陈先生么?”

  “有时问到。可是我也忙,在家的时间少。这里他是不大来的,偶然来一次,也不过在爸爸的办公室内坐一坐就走了。”

  “他还问到别的人么?”

  “也许。可是我记不起了。”

  严洁修不再问了,她那一双机警的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苏辛佳,她心里却在盘算,怎样开口把罗求知的不光明的行为告诉她?究竟要不要告诉她?还没盘算停当,忽然外边那吵闹的声音又激烈起来了,一片声喝“打!”

  “我去看一看!”苏辛佳匆忙地站了起来,“洁,你坐一会,我就回来。”

  外边的喧哗的浪潮比较低一点了,有人忿怒地大声说话;严洁修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几句:“你们什么都吃………从活人的血,直到死人的骨头……平时你们吃空额,吃弟兄们的服装,开拔的时候你们吃开拔费,吃伕子,吃老百姓,现在……你们还吃弟兄们的医药费,埋葬费!……你今天在老子面前摆臭架子,老子在火线上拚命的时候,你躺到哪里去了?”

  这是谁呀?骂的真痛快!严洁修这样想,慢慢地走出门外,望着月洞门那一边。

  刚刚下班的两位护士小姐一路说笑从月洞门来了。虽然不知道她们的姓名,可是见过多次了,很面熟;严洁修笑着对这两位点头,问道:“那边闹的是什么呀?”

  “也不大明白呢!光景是他们部队里自己的事。”

  “骂人的是谁?”

  “噢,那是个姓孙的……”

  “是个排长,”另一年纪小些的看护小姐说,“那种暴躁的脾气,嗳,天天跟管理员要吵一架的。人倒是十分直爽。”

  “可是我就怕他。”年纪大些的看护小姐说,嘟起了一张搽着口红的小嘴。

  “怎么?怕他发脾气罢?”严洁修笑了。

  “可不是!”那位年轻的热心地抢着回答。“刚进院的时候,脾气还要坏。那时有一位来尽义务的小姐,娇生惯养,也太爱干净,一进病房就皱着眉头,香喷喷一块手帕儿老堵在嘴巴上;有一回,那姓孙的不知怎地看的不顺眼了,就——”

  “就骂了她了?”

  “倒也说得客客气气,可真叫人难受。他说:咳,小姐,受了罪了罢?咱们全是小兵,又脏又臭,真没有办法!照您这样身份,怎样不去伺候官长,倒上这儿来了?”

  “不过他还是讲理的。见了苏医生,他就规规矩矩。”

  “而且他爱抱不平。伤兵们全拥护他。”

  这时候,喧哗的浪潮又高起来了。严洁修看着那位年纪大些的看护小姐,笑着问道:

  “进去看看,可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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