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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这地点,四面都是稻田,绿油油的禾稼早已践踏得不成个样子。路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炸弹洞,路旁也还有被炸后烧剩一副骨骼的车子,显然这是敌机经常来轰炸的地区。车上的四十多个,除了重伤的情愿冒险等死,三十多个轻伤者,孙排长也在内,都下来步行。可是走了不过三五里,敌机果然来了。照明弹的威胁之下,三十多人慌忙四散,孙排长仓皇中一跤跌倒,就昏晕过去了,醒来时,一看,同伴只剩三个,这三个也不能再走了。他们守在路旁足足半小时,眼看着七八次的机会从他们面前飞过,——这些来来往往的车子有满的,也有半空的,车头灯上都包着蓝布,都开足了速率,对于孙排长他们的叫喊,存心是不理的。

  最后,又是侥天之幸,他们叫住了一辆回空的车子。而这还得感谢敌机,敌机在天空出现,迫使这车停住。

  然而不幸又在据说是离上海只有五六里的地方碰到了那给什么师长送东西的吨半卡车出了毛病,于是他们又被扔在路旁;而且现在只剩下孙排长孤零零一个,游魂似的守在这三叉路口。

  镶着白边的一块乌云慢慢移近了月亮。四野的秋虫叫的更急促、更凄凉。孙排长时时感到晕眩,口里像在火烧,舌头像一片木条。他并没想到死,而且他那昏昏沉沉的脑子里也没有什么连续的思想,他惟一的想望是喝一口水。

  飞机的声音嗡嗡地从远处来了,刹那间就到了头顶而且在那里盘旋了。孙排长没有听到,但即使听到了,他此时也不会有什么惧怕。

  突然他的左臂被什么东西重重擦了一下。左臂原是好好的,不曾受伤,可是那一擦却牵动了背部的创伤;一阵剧痛刺醒了他的昏昏沉沉的神经。他睁大了眼,看见离他二三尺远有一头其大无比的甲虫。然而同时,他又在模糊中对自己说:嘿,这不是一辆小轿车么?求生的意念突然把他鼓舞起来了!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他霍地站起,就扑到那小轿车的卸下了半截玻璃的车门上。

  小轿车是因为上空有敌机盘旋而停下来的。车里的两个人猛不防看见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孙排长扑上车来,都吓得大声惊叫。这时候,一颗照明弹忽然出现在东方天空,孙排长看得清楚,车里的两个,一个年纪大些,猫儿脸,另一个是小白脸,年纪可轻得多。三对眼睛互相瞪视,都不作声。三对眼睛的神情可不同:猫儿脸的,鄙夷而冷酷;小白脸的,惶惑而畏怯;孙排长的,凄惨而带恳求。但是,一个冷笑又掠过了那张猫脸,孙排长见了浑身就抖索。

  照明弹暗下去了,高空中飞机的声音也去远了。那猫脸人陡然喝道:“司机,开车!”

  孙排长这时的意识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些,他下死劲扳住那车门,嘴里荷荷地叫着,却听不清是说什么。那猫脸人推着身边的小白脸说道:“赏他一拳,看他还敢不敢放肆!”

  小白脸还在迟疑。司机回过头来,脚下一松,顺手关了引擎,刚在卜卜地叫的马达又不作声了。

  猫脸人怒视着小白脸,厉声喝道:“听见了没有?”

  小白脸机械地伸手向孙排长头上打去。司机叹了一口气。同时,猫脸人又喝着“开车!”马达又吼了,车子动了。孙排长双手一放,坐在了地上,他那两道浓眉陡然一挺,圆眼睛爆得火赤,阔嘴巴上逼出一个狞笑,他那木强的舌头挣扎着恨恨地骂道:

  “狗!老子认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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