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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第八章

  赵克久兄妹俩一走进镇街,就吓了一跳,一切都和他们出来的时候不同了。满街闹哄哄地,人来人往,店铺都收了市,只开半扇门。老板和伙计都站在店门前,指手划脚发议论。沿街地上,坐满了难民,男女老小,哭的哭,骂的骂。

  原来是:车站上那些兵都开进镇里,占住了国民小学,又把土地庙的难民全部轰出来了。

  他们向前又走了几步,就看见了兵。万昌油盐杂货店门口就有两个,枪挂在肩头,随便站在那里,十分疲倦的样子。

  赵克芬好奇地打量这两个兵的装束。突然一声吆喝,那两个必恭必敬来一个立正。赵克芬倒吓了一跳,回头去看,一个矮胖子军官大摇大摆走过去了。后边不远,是十来个老百姓,都掮着稻草或木板。最后押着的也是一个兵,手里拿着一根青竹梢,一路舞着,呼呼作声。

  再往前走,兵越来越多。几条狗躲在沿街小巷里拚命狂吠。昏暗的路灯光下只见人影憧憧,挑着行李和子弹箱,都是向着国民小学那条路去的。一条黄狗大胆地跳出巷口来,吠了两声,又夹着尾巴逃进巷里。

  “哥哥!”赵克芬拉住了克久。他们这时正走到了他们家所在的小巷的口子上。赵克久不理,挺起胸仍旧向前走。这镇只有一条直街,国民小学就在直街的东头,而土地庙则离国民小学不过几十步路,可已经不在市街的范围以内。赵克久是想到这两处去看一看。

  赵克久这时的情绪很激动。他心里乱纷纷,正和街上的情形差不多。他自己也说不出理由,为什么要到国民小学和土地庙去看看,他只觉得有一个东西热辣辣地在他心头爬抓。他渴望抗战,曾经为此吃过苦,而现在,开往前线去的部队驻在他镇上了,他不去看一看,今晚上就会睡不着觉的。

  一群小孩子慌慌张张从对面跑来。夹在他们中间的,还有两条狗,兴奋非凡,在孩子群中钻进钻出,又时时跳到街旁,转身向后站定,昂头吠几声,好像是保护那一群孩子的。

  赵克芬眼快,看见那孩子群中有她的小侄儿,就叫道:

  “小良,小良!哪里去?”

  “看黑尖(汉奸)呀!大兵捉到了黑尖了!姑姑,黑尖也是有眼睛鼻子的!”

  小良一边回答,一边仍旧和他的同伴们跳跳蹦蹦向西而去。

  孩子群中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回过头来说:

  “芬姊,不要去!大兵要打人的!”

  赵克芬便站住了。可是克久拉了她仍然往前走,克久一声不出,脚步却愈来愈快。

  国民小学那座口字形的房子隐隐约约看得见了。这里街道上更冷静,也更黑暗;店铺和住家都把大门关得紧紧地,只有门缝透出来的一点亮光。赵克芬挽住她哥哥的右臂,跟着急走,有一些好像是瓶瓶罐罐的东西时常绊她的脚。忽然她一个踉跄,“嗳”了一声,身体便向前跌去,赵克久赶快把她抱住,可是他自己的脚也被什么软绵绵的东西绊了一下,两个人便同时跌倒了。

  一道电光突然在他们身上晃了一晃。借这电光的一晃,赵克久瞥见地下全是些打烂了的瓶瓶罐罐,而绊他们一跤的,却是难民用的半张草荐。两兄妹互相搀扶着跳了起来,突然那电光又射到他们脸上,同时一个粗暴的声音喝道:“站住!”

  全身武装的一个兵走到了距离他们两兄妹三四尺的地方,又打起手电筒,对准他们身上身下照了一回,就厉声盘问道:

  “干什么的?”

  “不干什么,来看看。”

  赵克久回答,心里那股热望已经逐渐冷下去了。

  电光又射在赵克久脸上。赵克久不耐烦地转过脸去。另一个兵,也是全身武装,这时跑上来喝道:

  “搜一搜!站住,不许动!”

  赵克芬吓得脸色也变了,躲到克久身后,忽然拉了他一下,撒腿就跑。第一个兵马上举起枪来。赵克久忙叫道:“克芬!不要跑!不用怕!”又向那两个兵解释:“她是我的妹妹。我姓赵,本镇人,听说你们部队来了,特地来瞻仰瞻仰。”

  “你是镇上干什么的?”第二个兵又问。

  “不干什么。我的家在这里。”

  赵克芬又回来了,抢着说:“我们的父亲就是本镇的镇长赵朴斋。”

  两个兵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又是那第二个兵说:“不管你们是什么,可不能随便放。走!带你们去见连长!”

  赵克久兄妹于是被押进了国民小学,被放在本来是校役室的小房内。整个国民小学这时像一个戏园,人声杂乱,赵克久他们被禁的那小房外边也不断有人来往。然而赵克久好像都没有听到。这时候,他的心上只有一个感想:他抱着热忱要来瞻仰,他固然进来了,然而进来的方式却竟是这样!

  赵克芬紧紧地挨在她哥哥身旁,一会儿摸着赵克久的手,捏了一把,一会儿又在他耳边低声唤着“哥哥”,似乎生怕她挨着的这个人突然换了一个陌生人。赵克久却只麻木地应着“嗯”,一句话也不说。

  “哥哥,”赵克芬低声说,“他们就是这样的么?他们要拿我们怎样啊?”

  “不管他!”赵克久不耐烦地回答,但又抱歉似的挽着克芬的肩膀,柔声安慰她道:“不要怕!用不到害怕!”

  这样被冷搁着大约有半点钟,一个兵来带他们出去了。他们走过一个教室,看见里边火光熊熊,墙角一口大饭锅,两三个兵正把教室里的桌凳劈碎了当柴烧。他们又走过操场的一角,只见那秋千架已经倒在地下,跷跷板也不见了,操场上已经到处是一堆一堆的粪便了。最后,他们被带进了校长室。这恐怕是全校唯一的还没有十分走失原样的一间房。铺着白布的长方桌子上摆着一盏洋油灯;几个空酒瓶,还有些酒杯,围着这洋油灯,像是一座城和一群碉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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