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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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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优待室”是狭长的一小间,有一对窗;窗外是不满方丈的小院子,——这在苏辛佳的家乡是称为“天井”的,辛佳刚进来时看见这“斗方”院子四面都是几丈高的风火墙,活像一口“井”,便悟到“天井”二字状物之妙,曾经有好半晌回忆着暑期前的学校生活,那时候,她还是一位不问外事,埋头读书的“好学生”。 如果说苏小姐还有这样悠闲的心情,那是因为“事件”纵然“不愉快”,她却有“新奇”之感,特别因为她自问光明磊落,理直自然气壮。苏小姐是在天快黑的时候被“请”进此间的,到现在,也快满二十四小时了。 时间对于人们心情所起的作用,苏小姐这一回算是得到了体验。自从失去自由约莫三十小时之间,苏小姐的情绪有过三次的变换。最初的五六小时,她像一头激怒的狮子。在一个什么“长”的办公室内,她曾经被反复盘问,那时她的回答,就没有一句不是带刺的。后来被移到会客室模样的一间房,人家对待她的方式也有了改变。轮流来和她“说话”的人总有七八个之多,似乎唯恐冷落了她似的。然而苏小姐的反感更甚,对于每一个走近她而且企图从她身上刺探些什么的家伙,她都一律报以恶声。这样忿忿的情绪一直持续到被“请”进这“优待室”。那时候,她的心境突然恬静了。 理解到自己这“事件”不可能迅速解决,而必须作“长期抵抗”的准备,她对于这“狭长的笼”说不出有什么反感。心理上的坚毅和镇定,反使她对这掮着好听名义的囚室发生了兴趣。她对于那一榻一椅的简陋设备,感到整齐和朴素,对于那小得出奇的“天井”觉得好玩,甚至推敲到“天井”两字命名之确切与典雅,而最后,对于那显然是新装不久的窗上的木栅也认为并不难堪。只有当临睡的时候,她的手指,后来是肌肤,碰到那条薄棉被,颇有潮而且腻的感觉,又且总还有些不惯的异样气味,这才使她的“兴趣”受一挫折;自有记忆以来,她从没用过别人的被窝,而况也许是任何人都用过的被窝。但一会儿以后,她又泰然处之,而且马上睡着了。 情绪转换的第三阶段是从上午开始的。更确切地说,发端于所谓早餐。那时候大约有九点钟了,她正靠在那腻得很的薄棉被上回忆夜来所得的梦,忽然端进来了早餐。她觉得她是被打扰了,就不高兴。早餐也是“优待”餐,没有可供指摘之处。最初她不愿吃,昨晚上她是拒绝了他们特地弄来的鸡丝面的,可是后来终于吃了一点。这以后,她就坐立不安起来,好像那早餐里下得有一种毒药,其名为“不安”。她一会儿站在窗前,把脸嵌进窗上那木栅,朝那“斗方”天井发呆;一会儿她在这“狭长的笼”中走来走去,刚坐上那唯一的接过腿的木椅,便又霍地站了起来,想到那三尺宽的床上(这是病院里摆在三等病房那一类的货色)横一横,可是身体刚接触那所谓床,她又宁愿把脸嵌进窗上的木栅,看一看那小“天井”墙脚的绿苔。 她想:能够睡一觉也好。可是那薄棉被的腻得得的程度以及它那附带的怪气味,好像跟着时间的积累而增加了强度。她把这薄棉被远远抛在屋角,然而腻得得和那怪气味早已留在床上了,说不定床本身也具备这两个特点。 她想:能够有一本书,——即使最无聊的书,有一张报纸——即使是陈年旧报纸,那也好罢。然而这种不可能的想望只有加深她的焦躁。 她也企图让自己沉入往事的回忆。可是刚起了个头,便又中断,好像回忆这东西,根本就不曾带进这“优待室”。 她试试哼几支歌曲,然而一支还没有哼完,她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怪不自然,越听越觉得自己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想骂,没有对手。想笑,笑不出。想哭,不甘。最后,猛然发现:这是由于“寂寞”之故。她忽起忽坐,这也不好,那也不对,都是在和“寂寞”斗争。 然而既经发见以后,她倒停止斗争了。苏小姐短短十九年的生命中,一向过的是花团锦簇的生活。虽然也曾在亲人的病榻前流过眼泪,也曾在女伴中受过委屈,在母亲怀里撒过娇,也曾为了一门功课的没有考上甲等而闭门赌气,而最近一年来又曾为了追逐她的男性太多而感到困惑与厌烦,但生活的“全席”中还有“寂寞”这一色,她确是不知道的。和“寂寞”斗争,她没有一点经验。 现在,有如发见了新的敌人而尚未摸清它的性格因而不可冒昧挑战,苏小姐略为能够安静下来了。她能够冷静地思索了。她比较昨天和今天,发现一个基本的不同。昨天她在那个什么“长”的办公室时固然被反复盘问,后来在那会客室模样的房里整整五小时也不断有人来“纠缠”,用恐吓,用哄骗,攀同乡,讲世谊,红面孔,黑面孔,鼻尖上搽一撮白粉的小丑面孔,色色俱全,周而不绝,简直是“车轮战”,然而今天则不同。今天送过早餐与午餐,但送饭的与其说他是活人,毋宁说他是一个影子。今天是光光的四壁和一榻一椅在和苏小姐打“哑仗”。 昨天苏小姐讨厌那些周而不绝在她跟前出现的各式面孔;昨天她感觉得这是对她的一种侮辱,——好像她是火星里掉下来的一个怪物,而他们这些负有使命的“专家”轮流来加以“赏识”或“鉴定”。现在,苏小姐倒盼望他们来了。他们如果来了,苏小姐准备把他们当作地狱最下层的恶鬼,也来一次“赏识”或“鉴定”,——至少,她要骂时也有个对象。 有所“期待”,是消除“寂寞”的一种武器,即使还不是最有效的武器。苏小姐从午后三时左右就应用了这一武器。她期待着,她留心着门上的可能最轻微的响声。…… 小“天井”里的天渐渐暗下去了,房里渐渐不辨皂白了。横坐在接过腿的木椅上的苏小姐,曲着左臂靠在椅背,把半个脸埋在肘弯里,心里空荡荡地,若有思虑,若无思虑。忽然,头顶上那盏电灯亮了,苏小姐身子微微一震,而和电灯发亮差不多同时,房门上来了嚓的一声。苏小姐霍地跳起身来,转脸急看,房门开了,一个人影一闪;苏小姐全身都抖起来了,脚步不自觉地往后一挫,然后,蓦地她叫了一声,就飞也似的扑向那进来的人。 “哎,——是你!” 不给那人开口的机会,苏小姐两臂一落,就把那电烫过的飞机头压在自己胸口,一连串地叫着:“洁修,洁修,我的洁修!”一边叫,一边不自觉地淌着眼泪。 待到严洁修从苏小姐的拥抱中挣出头来,她俩半走半拖地已经到了床的那一边。苏小姐立刻把那张接过腿的木椅子贡献给她的朋友,按她坐下了,自己却跨开双腿骑立在洁修膝前,两手捧住了她的面孔,眼里还在掉泪,嘴里却吃吃地笑个不休。 两个人对笑着,对看着,许久许久。 终于是严洁修先开口:“辛佳,你吓了我一跳,你好像在做戏。” 苏小姐一连在洁修的脸上额上吻着,然后说: “你不知道这一天我憋的多么难受啊!” “他们打你?” “没有。” “骂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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