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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盒子!这两字特别响亮地钻进了慎卿的耳朵。他知道他母亲的盒子是什么意思。他很焦灼地望着阿凤的后影,耳内却只听得圆通师太把“慎少爷”和“阿弥陀佛”颠来倒去叫,还夹着像鸭子叫的笑声。

  阿凤懒洋洋地从大床背后走出来时,手里捧着一只黑漆乌亮描着金花的小小铁盒子。她开盒子上的暗锁。叮叮叮!慎卿和圆通师太的眼光都被这清脆的金属声音吸住。阿凤捧着这盒子站在唐太太跟前,依然是那样懒洋洋的面孔。

  唐太太从盒子里拿出一卷钞票来了。这时满屋子就好像只有呼吸的声音。慎卿估量来这一卷也就和他所需要的数目不相上下,忍不住心有点跳了。然而唐太太只数了四张,微微笑道:“师太,小意儿。”

  那钞票的形状不大,而且簇新。圆通师太往常从唐太太手里接来的钞票,都不是这样小形的;而且望过去那上边的花彩也不同。圆通师太嘴边的两个肉垂便不由的往下一拉,可是接到手时她一看,却又满脸堆上了笑容。她认识钞票上的“伍”字!

  “阿弥陀佛!唐太太!不消的,不消的!菩萨保佑!”

  唐太太笑了笑,慎卿却在心里叹一口气。

  唐太太已经把那卷钞票还进盒子里了,却又取了出来。慎卿心头又一跳,希望之火又重新燃旺。然而这回唐太太只数了两张,仍旧递给圆通师太道:

  “这一点,你替我新年里在观音娘娘驾前上供。”

  这一回,圆通师太接得很快,一面说道:“啊哟!太太还要破费!阿弥陀佛!一分善缘一分银!太太!真是!积福积寿!”

  又是叮叮的几响,阿凤捧着那盒子很轻快地朝大床背后去了。慎卿知道希望完了,朝他母亲看一眼,没精打采地落坐在就近一张椅子里。

  唐太太似乎什么都不觉得,也不朝她儿子看一看,只顾回答圆通师太道:

  “我老了,福也享过,不要积了;我就巴望我这位少爷靠托菩萨保佑——”

  “啊哟!阿弥陀佛!菩萨千手千眼,什么都招呼得到呢!太太,不瞒你说,我天天早课夜课,哪一回不求菩萨保佑府上老爷太太和少爷!嗯!唐老爷是五十几罢?刚才我进门来,唐老爷刚好出去,劈面一见,我这老眼睛竟有点不认识了!唐老爷越发轻健了,看去顶多四十岁!那还不是菩萨有灵!阿弥陀佛!太太也——”

  “嗯,人到五十半枝枯了。总算没有病痛,——就是事多,太忙。嗯,少爷呢,人也大了;再得一门好亲,我这一世便多谢观音娘娘照应。”唐太太的语调忽然放慢起来,幽幽地转眼看着她的儿子;儿子却自顾在那里出神。

  “啊哟!慎少爷还没定亲么?太太!姻缘迟早,菩萨都有个数儿。菩萨还没选中一家百年偕老的一品夫人!喔喔喔!——太太不说,我也想不起;西城徐大人家里的九小姐,今年十九岁了,也还没放定。太太!这是菩萨给慎少爷留好了的一品夫人!”

  “哦!西城徐府么?他家还有位小姐没有放定么?嗯,师太,徐府上是盐商,又开银行,我们不好高攀的。”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太太说哪里话!”圆通师太绝对正经地说,嘴边两个肉垂往下一挂。她的身子往唐太太那边一凑,伸过头去又低低说道:“徐府上近年来也不及从前了!”

  “哦——”唐太太也轻声应着,不由的又转眼看看她的儿子。

  于是圆通师太更加打起精神来,悄悄地报告着西城徐府的情形。她说徐府去年收歇了三个大铺子,两爿当,今年端阳节又收歇了几爿钱庄,上月就谣传那银行也不稳了;田地市房呢,可还不少,但是都变不来钱;现在就只有十几张“引票”算是活货,不过又听说这样聚宝盆似的“引票”也快要不值钱了。为什么呢?谁知道!末了,圆通师太忽然提高了一个调门,正经得比她念经还过分些,——

  “告诉太太,他们外场是差一点,内货到底是旧家。那位九小姐是四太太养的,四太太手头,嗯,少说也有二十万罢!四太太就生了这位九小姐,将来还不是都给了这位小姐么!”

  这几句,连呆在那边的慎卿也听到了。但是将来的二十万同他有什么相干呢?他现在只要五百!而现在的五百就是他的一切了。他只独自惘然苦笑。

  唐太太也淡然微笑,她的淡笑却因为她忽然想到为什么许多大户人家都同她丈夫一样的“僵住了”。

  阿凤又捧过一杯洋参茶来。唐太太一手托住了下巴,一手接过那茶杯来,却不喝,只管沉吟出神。圆通师太以为唐太太对于这一门亲有点意思了,便爽性把凳子一拉,像老母鸡似的伏在那贵妃榻边,又唧唧哝哝地说起来了。

  慎卿看他的表,不好!四点四十分了!这四点四十分像一道紧箍咒,逼得他眼前火星直冒。他恨这多嘴的老尼姑。忽然他看见阿凤捧着太太的洋参茶壶走到外房去,他心头一动,这毫不犹豫地跟着也到了外房,急急忙忙低声叫道:

  “阿凤!阿凤!”

  但是他到了阿凤面前时,心里又有点后悔,觉得他的事要靠阿凤的力量,未免太不像样。

  阿凤的狭长脸依然那样板,但是她那一双睫毛很长的黑眼睛却钉住了慎卿看,似乎在“嗳!怎么不说呢?”——这样地催促他。

  慎卿可窘极了,他决定主意要对她说“没有事,你走罢”;然而不知怎地却说出了另一番话,——自己听着也不免诧异地说出来了:

  “我要的那一笔,被那老尼姑来一打岔,太太就忘了。我倒等不及。你把太太的盒子带到——带到后房,让我自己拿。

  回头我再告诉太太。”

  阿凤似乎没有听懂,长睫毛下的黑眼珠不住地转动。慎卿忽然由阿凤这长睫毛下的黑眼睛想到另一对差不多同样的眼睛,他有点惘然了。等到他再从惘然中醒觉过来,却正听得阿凤笑了一声说:

  “那么,我去拿盒子来交给太太,提醒她一句罢!”

  说着,她就反身要朝太太卧房走了。慎卿这一急,可又不轻;他慌慌张张拦住了阿凤,连连低声说:“不行!不行!我不要了!”

  长睫毛下边的黑眼珠又一转动,似乎说“你捣什么鬼,我全知道!”阿凤居然又笑了一笑,捧着茶壶自顾去了。

  慎卿看着阿凤的后影,呆了半晌;然后他醒悟过来似的跺一跺脚,心里骂自己道:“真不中用!又错过一个机会!让她去一说要什么紧。说不定太太当真就给了!”

  他匆匆跑下楼去,心里恍惚存着个再找阿凤来让她去提醒太太一声的意思。

  但是既到楼下,他的主意又变了。他决定出门去找赵歪嘴什么的碰碰“待父天年”借款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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