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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〇


  柳塘笑了一笑,便走出房外。到了前院,见灯光已然复明,仆人都在门房里伺候。柳塘便吩咐自己家的仆人回去,又对赵宅仆人嘱咐几句,才出门坐车回家。

  到了家中,进了客厅,见客人已走了大半,只剩了三五个人,还由警予陪着说话,便先告了罪,才加入跟大家闲谈。暗地瞧着警予,见他虽已颇有醉意,但还神智清爽,舌根虽短,言语不乱。心想他这怎能回庙去和徒弟见面,说不得我自己还要费点事,就向警予致谢道劳,随即唤仆人拿两瓶上等葡萄酒来。警予问作什么,柳塘道:“你受了半天累,我还没得把敬三杯。”

  警予道:“这又何必?我已经快醉了。”

  柳塘心想我正要你醉,就道:“我方才忙得未曾喝一口酒,现在借着敬你,自己也小饮两杯。”

  又向其他客人道:“我们学洋人办法,来一顿饭后酒。”

  大家都说不胜酒力。仆人已把酒拿来,柳塘吩咐按人数斟上,才端起杯来,对旁人也不勉强,只借着道劳为题,要警予对饮。警予本已有七八成醉,又向没饭后饮酒的习惯,实不愿喝。但因想到明日便要和柳塘永别,回念他的友谊,实不忍拒绝他的请求,何况这一杯别酒,到明日再想喝也不能了,拼着醉倒,也只得奉陪,就举杯饮干。柳塘也干了,又斟上一杯。这样连饮三杯,警予觉得实不能再喝,柳塘看他已醉到相当程度,眼看便要支持不住,方才吩咐把杯收下去,向方才留下的两位客人谈了一些闲事,圆上以前的碴儿,那几个客人便告辞而去。

  柳塘送他们回来,见警予已睡倒在沙发上,就笑了一笑,叫进宝山父子,使个眼色,便推着警予叫道:“老弟,你怎么睡了?”

  警予含糊应了一声,又沉沉睡去。柳塘向宝山道:“赵秘书长醉了,你们架着他上车回家吧。论理他醉到这样,我不能叫他走,可是今天日子不对,我留他倒要落包涵,只好送回去。”

  宝山听着也笑,就和张福把警予扶起,警予迷迷糊糊的道:“我没醉!叫我睡会儿。”

  柳塘道:“自然叫你睡,还叫你睡个舒服的。现在送你回去,这儿没人伺候。”

  说着就指挥着扶他出门。

  柳塘原坐的汽车,尚停在门外,宝山等将警予架上去,柳塘也随着上车坐在旁边照料,叫宝山也坐在前面车夫旁边。车夫开动机门,风驰电掣,不大工夫便到了赵宅门外。赵宅仆人闻声出来,大家架警予下车。在这时已有人跑进后院,给老绅董递了个暗号。老绅董正陪着璞玉闲话,听得暗号,立刻动起手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空原是色明镜照鸳鸯 梦也能真锦衾收涕泪

  话说老绅董听得暗号,立刻动手,把房中桌上床上,一切遮盖的东西,完全揭起,露出许多光光华华,红红绿绿的物件。璞玉被她突然的举动,惊得茫然失措,同时又见房中从各方面都射出耀目的光彩。床上叠着很高的绸缎被褥,床单揭去一层布的,现出底下粉红绣花软缎的;梳妆台上的揭去遮蔽,露出各种装潢华丽的化妆品;桌案上也露出许多华贵的陈设,金银珠玉,满目琳琅,玉瓶上插着红花,银屏上刻着红字。璞玉目不暇给,只觉眼花缭乱,神智迷茫。心想:这是怎么回事,这老婆儿忽然忙些什么?这屋里怎竟这样风光?老尼姑师父怎给我弄了这样一间房子,好像新房一样,她是什么意思?方欲要向老绅董询问,不料忽闻门外一阵步履杂沓,老绅董忙把手中所揭的遮蔽物件,卷起来向门外一掷,随即退到璞玉跟前,口中说道:“他们来了。”

  璞玉以为是庙中尼姑回来,却不料门帘一启,从外面进来三四个人都是男子,好似包围搀架着一个人,向床边走去。璞玉大惊,心想这是什么道理?忙要瞧个明白,无奈老绅董站的位置,十分讨厌,不但遮住璞玉的视线,还紧挡着桌上烛光,给遮黑了半间屋子。璞玉侧身由她腋下瞧过去,只在阴影中见几个人挡在床前,面向床内,不知干什么。正要立起再看清楚,却见那几个人忽又离开床前向外走去。同时听得身旁“噗”的一声响,眼中突变黑暗,原来老绅董把蜡烛吹灭了。璞玉不知何故,更觉吃惊,耳中只闻步履匆促,似乎那几个男子都走出去。璞玉“呀”了一声,叫道:“你为什么吹灭了灯?这是怎么回事?”

  她这话是跟香火婆儿说的,却不闻有人答应,她在黑暗中也感觉到面前空虚,用手一摸,果然那香火婆已没有了,只听房门“哑”的一响,“砰”的关上,跟着戛然作声,似乎又上了锁。

  璞玉吓得通身出了冷汗,心想怎么把我锁了起来,莫非有什么歹意?正在害怕万分,在黑暗中手足蜷缩,不敢动弹。却又听得身旁不远,发生了怪响,似乎有人吧哒嘴儿,又作很粗重的喘息。璞玉乍到新地,又目睹了许多怪事,神经已紧张到极点,这时又连遭意外惊吓,可再禁受不住,猛然叫了一声,跳起便向房门奔去。好在她原本对门而坐,方向并没弄错,直扑到门上,用手摸着门钮,拼命拉动。那门已然上锁,当然不能拉开。她惊急欲狂,好像身后有鬼追来,就把身体向门上乱撞。哪知方撞了一下,猛觉眼中豁然开朗,景象大变。原来房中灯光大明,亮如白昼。

  她虽又吃一惊,但见着光明,心神稍定,她“嗳哟”一声,便觉通身无力的倚在门上。闭了闭眼,才转身向房中瞧看,但身体重量,仍紧贴门上,借以支持,否则便要瘫倒地下,因为她已气力全无,而且心跳口喘,仅只未曾晕倒。到转身举目一看,只见房中各处的电灯都已明亮,各式各样的灯罩,映出不同的光。有的紫色,有的黄色,有的浅碧,有的深红,把房中照得五光十色,而且各样陈设,都有着不同的色彩。在繁灯照耀之下,更显得鲜明艳丽。璞玉眼光一瞥,已看清全室景象,只觉头脑发昏,疑是入了梦境。但心中忽而一转,想到方才所闻的怪声,立刻把眼光转到床上。

  猛见在这镌花嵌镜的古典式的大铜床上面,有个人赫然仰卧于桃红被单之上,杂色被叠之前,头儿枕在大红缎绣花枕,却把一只臂儿搁在额际,所以看不见面目。璞玉猛的用手掩目,吸口冷气,暗叫:“天呀,我竟和男子同关到一间房里了!这房子完全是新房样儿,如今又有了男子,恐怕我已落进人家圈套了。听人说南方某省的尼庵,便做着和妓院一样的生意,莫非这里便是那样?但我投进这庙,是柳塘一手承办,难道说他成心害我?他万不是这样人,也许连他都受了欺骗,我可怎么好呢?”

  想着忽闻怪声又起,似乎哼咳呻吟,随见床上男子身体移动,知道声音发在他的口里,不由更为诧异,难道他是个病人?把病人送进房里,是什么意思?正在这时,又见那男子在床上转侧,璞玉猛然一惊,以为他要起来,吓得又向后退,但已退无可退,只得用肘部撞着门。但那男子只转身换了个方向,就又寂然不动,把放在额上的手移开,却把身体转向床外,由璞玉立的地方看去,只能看到他耳朵以后的部分。

  璞玉见他不再动了,方才心中稍定,但无意中抬起眼光,由床角望过去,猛觉赫然又有一人发现。大惊之下立刻看明白那不是真的人,而是一只极大的红木衣橱,镶着一汪似水的大玻璃镜,斜放在对面墙角,把床上的人照在里面,因为角度适宜,恰好映到璞玉眼前。璞玉看见镜中影子,一眨眼儿,照得那镜中人面,正向自己,不由略一注目,想要看看是什么人。哪知道一看不打紧,立刻使她好像童话中漫游奇境的阿丽思一样,全神跃入镜中,直忘却镜外的一切,连床上的真人都出了视界和意念以外,只瞪目痴视镜里,因为镜里的人正是她所思想的。但这时乍睹之下,她神经刺激太甚,竟尔麻木得不会思想了,只瞪着眼儿,向镜中直望,也不知道诧异。

  好似一个对于远离或死亡的骨肉朋友,结想成痴,忽然入梦,看见所想的人。在梦中就只有梦中的意识,梦中的感情,支配着作梦中的行动,绝不会有清醒的头脑,会诧异这人何以忽然归来,忽然复活?她这时只冲着镜中人影,呆了一下,那镜中发出绝大吸力,使她下意识的向前行去,脚步轻飘,却又迟钝,宛如害梦游病的夜行状况。她向前转动着,渐近镜前,更看得清楚,心中只想他怎么睡着了?我得叫醒他。想着更伸长了脖颈向前,似要先坐在床边,然后推他,不料头额忽然撞着冰冷挺硬的平面,“砰”的一响,觉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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