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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七


  她这几句话,直好似女儿已受到虐待了,这就是无识妇人说话没有分寸,惯惹是非的原故。只要是动感情的话,总是说得过度,无论好坏,都给加几成虚数。然而她也并非诚心挑拨,只是养成的习惯而已,跟着又对女儿说出无意假造,而顺口流出的风凉话道:“咳,孩子,今儿是你露出心思,我才敢说,当初你要嫁张大爷的时候,我看你满心高兴,怎好说破话?其实我心里很不愿意。旁的不说,他太老了,大概比我也不年轻。就算他心眼儿好,脾气好,什么都好,无一不好,只这年纪就全给弄成没用了,他管不了你一世呀!你想想,他那身子骨儿,至多再活上十年,就虚打着算二十年,到那时你才三十多岁,难道就苦守下去?多早晚守到老呀。再说他家里也未必容留你。若想再走步,可又挑水的回头,过了井了,多难办呢!所以老夫娶少妻,最是缺德!其实倒不在乎老不老,他若保险能活百十岁,能管你到头儿,那也可以。嫁汉嫁汉,为的穿衣吃饭。我们为穿衣吃饭,就认命当尼姑也罢,无奈不保险啊。张大爷大概也明白这个理儿,才那样成全玉枝,实在太对了,可是怎么跟你就差了样呢?”

  说着又替雪蓉拭泪道:“好女儿,你别伤心,娘不是叫你学坏,这件事实在叫人喘不出气,本来你还一朵花没开呢,若是情投意合,就豁出这一世,陪他过下去,到他不在时再说。就跟着他一块儿离开阳世三间,也不是没有的事,这叫有钱难买乐意呀!可是现在他这样待你,一席客两样菜,不是眼里插棒槌么?他既这样对不过你,你又何必对得住他,就自己另打主意,也不算亏心!”

  雪蓉听着不语,半晌才道:“你说的容易,我打什么主意呀?”

  她母亲想了想才道:“你不会……这也不怨咱们,是他逼咱们变心。你年轻轻的,不许离开他家,另找主儿。凭你这模样年纪,又见过世面,什么好主儿寻不着?再说我……”

  说着放低了声音道:“从你过了门,张大爷管我房子住,还常送米面衣服,外加每月还有六十块钱零花。”

  雪蓉听到这里,愕然说道:“是么,送米面衣服我知道,这笔零花,他向来没提过。”

  她母亲道:“这倒怪了,每月初一,都是那个张福送来,没错过日子。”

  雪蓉微叹道:“他待我真是不错,我……我……咳……”

  她母亲接口道:“谁说他错了,我一直念他好处。可是我老婆子无论怎样享福,总比不上你的终身大事啊!若不为你想,我还有什么贪图,这样下去,就千万知足了,不是要紧得顾你么?你若照这样长久别扭,闹出病来,有个好歹,我就再享福也活不下去了。”

  说着又附在雪蓉耳边,说道:“张大爷按月给钱,逢年节还加倍,我一个人哪有挑费,全给存起来,天天夜里关上门,拿出来数几个过儿,倒怪开心的。现在存得快过千了,可是向来也没想这钱怎样用法。今儿你回来一提这事,我才想起有了用处,咱们有这些体己,暂时还怕受穷么?再说你若真想离开张家,也可以早作打算,咱们不作没良心的事,不想倾骗偷盗。你嫁过去这一二年,自己总该有点私蓄,有些东西,既是你的,就可以先运出来,存在家里,将来都是底儿。你用不着出去赚钱,在家里一当大小姐,又加手里有体己,那时一找主儿,管保男人可以拿鞭子赶,由着你的性儿挑,要什么好样儿的没有?孩子,你得想开了,刀把儿在你手里攥着,想怎样就怎样,何必生这冤枉气,跟他又不是一夫一主,明媒正娶。好了凑合,不好散蛋,没一点牵挂的。”

  雪蓉听了母亲高论,立觉胸怀豁然。好似一个愁死的病人,被医生开导明白,立时恢复了活力生机,不但不再想到可怕的窀穸,病房床褥,也自作不是久住之乡,只神游于外面光明灿烂的世界了。但她的心方因母亲的劝导,而觉得浮动起来,想到张家那伤心之地,尽可离开,走我的清梁大路,何必多所气恼。才一想到脱离,猛然把柳塘的恩情兜上心头,自念柳塘除了偏向玉枝一桩事以外,向来对我实是不错。何况今日又从母亲口中,知道他厚待母亲,真可感激,不由把浮动的心,又沉了下去。于是她本来想随着母亲意思说话的,竟尔咽住没说出来,但也不是发生反对之意,只于不忍明表同情而已。至于心中却已受了很大影响,记住她母亲的道理和办法了。

  她母亲见雪蓉不语,就又说道:“孩子,我不过说说,大主意还得你自己拿。我若不是自己尝过这苦,也想不起替你打算。咳,你知道中年丧夫,多么苦情呀!你爹岁数并不比我大,他死也是为着害病,跟这情形不同。可是将来柳塘若抛了你,你受的苦情,却要跟我这些年一样。我这些年的罪过,你是看见了,我从三十多岁守节,苦熬苦修,只为着你兄妹俩。好容易盼得你哥哥长大,他又出门当兵,只回过一趟家,以后就没了音信,谁知还有没有。如今我盼的只剩你一个了,倘若你再弄得像我似的……”

  说着“哼”了一声道:“只怕你还不如我,我倒是还有个亲生自养的孩子呀,你将来孤孤单单,可怎么得了?我能早死也罢。若瞧着你落到那光景,可不窝心死么?”

  雪蓉听着,只觉心里“轰”的一震,方要说话,忽听外面有人拍门。她母亲忙问:“谁呀?”

  雪蓉忙悟必是梁意琴来了,自己只顾跟母亲絮说家常,也没得交派她怎样和人家说话。而且自己哭得脂粉剥蚀,怎好见人,不由心中焦急,就向母亲道:“这必是梁小姐,来找我的。您快出去,就说我正洗着脸,不能出去迎接,让她进来。”

  说着就脱了大衣,拿起暖瓶向脸盆中倒水。她母亲下床向外走,雪蓉又叫住说道:“您可记住了,千万别跟她提张家一个字,就作为我还在家里似的,顶好少说话。”

  她母亲听着,怔了一怔,才出去了。雪蓉忙着洗脸,湿毛巾沾到脸上,便可消灭哭泣痕迹,不致被人看出来了。她才把脸拭净,就见母亲已把梁意琴领进来。忙让她落座,才告罪道:“对不起,我正洗脸呢。这屋子又小又脏,让你进来,真不好意思。”

  梁意琴身上穿着一件灰地黑格旗袍,臂上夹着短大衣,坐在椅上,满面春风的笑道:“哪有这些客气,你快收拾,跟我走吧。”

  雪蓉擦着粉道:“上哪里?是看画画儿去么?”

  意琴笑道:“你别管,只跟我走好了,我带你到好玩的地方去。”

  雪蓉也就不问,一面说着闲话,一面修饰。须臾完毕,意琴拉了她便走。雪蓉母亲见这女客来去却像一阵风似的,并未跟自己说一句话,就匆匆跑了,不由念叨这年头儿姑娘都像疯婆儿似的,哪有一点稳重气儿。但雪蓉因何和这个女子约在家中见面,来了又立刻跑走,是去干什么,想着终莫明其妙,只可看着她们走了。

  雪蓉和意琴出门,到了巷口,见巷外停着一部四缸两座位的小汽车。意琴延她上去,自坐在司机位上。雪蓉愕然的问:“车夫呢?他坐在哪里?”

  意琴一笑,说:“我就是车夫。”

  说着转动机关,车子就飞驶而行。雪蓉方知意琴还善于开车,心想这班摩登小姐,真有能为。我以前见她骑自行车,那样巧妙,已觉难得,哪知还会开汽车,我跟人家一比,简直是个老赶了。但不知她开车技术如何,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有失闪,小命就要玩儿完。想着就瞪大了眼瞧着她,就不住留神车前的行人车辆。及见意琴手法娴熟,操纵如意,方才放心,但仍不敢说话,恐怕分了她的心,闹出祸事。及至车行入一条僻静的街,才吁了口气道:“梁小姐你真有能为,若是我,打死也不敢开。你几时学的?”

  意琴笑道:“我学了二三年了,出门很少带车夫。这辆小跑车还是为学开车买的,向来没叫车夫开过。”

  雪蓉道:“你喜欢玩这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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