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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宝山听了,猛然有悟,想起丁二羊所说面见王督军报告主人要开小差,请就加以监视的话,自思二羊虽然浪荡不羁,却有血性,在这紧要时候,仍去嫖妓,恐怕不能,倒许真个犯了疯病到督军署报告去了。想着就仍提了酒食,告辞出来,却留下话儿:“倘若二羊回来,务必叫他到张宅去一趟。”

  随即出了赵府的门,遛达着向督署走去。

  所好并不甚远,转个弯儿便到。那督军署前面临着大河,街道宽阔,河边还种着一排树木。这时因为夜静,行人已稀。到督署前,向东西两辕门看看,只有门兵荷枪峙立,静寂无声。想要上前询问,不料方走近丈许之外,那门兵已高喝回去,宝山吓得倒退。自己思量:倘若丁二羊已入督署,想不会耽搁长久,很快的就要出来,我不如在门外等他一点钟。若还没有影儿,就回去另和净莲商议。想着就在河边树下,站了一会儿。觉得心中焦躁,就循着河岸来回踱走,向西走出了约有两丈多远。无意中向岸下河坡一看,借着天上朦胧的月光,河中反射的水光和由树缝叶隙射过的灯光,照见河坡上有个高细的人影,也正来回走动。宝山初觉一惊,心想在这半夜时候,竟有人在河下徘徊,莫非将要自杀?就急忙凑近细看。因为这样高细如电杆的身体和长臂、长腿、长脖颈的特征,除了丁二羊,很少同样的人,不由叫了一声丁二哥。河坡上的人似乎吃了一惊,问道:“谁呀?”

  宝山一听果是二羊,就跳下河坡,奔到近前说道:“除了我还有谁?您怎跑到这儿凉快来了?”

  丁二羊咳了一声道:“你怎知道我在这里?”

  宝山就把到赵宅寻他不遇,知自己猜度行迹的话说了,又道:“我当你已经进督署,去见王督军了,怎么倒在这儿?”

  丁二羊道:“我本来打算见督军的。可是到了这里,心里又发了怯,自觉我这个臭拉车的,副官那是老谣,哪点儿配见督军?见着又怎么说话?何况督军也不会见我。无奈不去见又怎么得了?真难得我想要跳河。”

  宝山道:“你别为难了,也用不着见王督军,我跟你弟妹商量出好主意了。”

  丁二羊拉住他道:“什么主意,可是真的?你知道我主人明天就要走了。”

  宝山就把自己在宅内所听柳塘的话及净莲所告诉的主意,一一说了。丁二羊听着怔了一下,忽指着宝山手里东西道:“这是什么?”

  宝山道:“这就是为着干这件事用的,有酒有菜。”

  丁二羊伸手抢过一瓶酒道:“我心里发躁,咱们先在这里凉快凉快,我还有一肚子话要跟你说。”

  宝山道:“天不早了,咱们该回去办那件事,别尽耽误。”

  丁二羊道:“你放心,误不了。我也已经打了主意,很爽利的,马到成功,用不着很大工夫。不过弟妹这主意也许帮我一半。”

  宝山道:“你是什么主意呢?”

  丁二羊道:“先坐下,喝口儿,慢慢告诉你。”

  说着拉宝山坐在河坡浅草之上,寻块小石头,敲去了酒瓶口,嘴对嘴儿喝了一气,又从纸包里拉出只油鸡劈开一半,举着先嚼吃半只鸡,又灌了两口酒,才说道:“兄弟,你们这主意不算老好。把瞎子挤走了,并没什么用,他走了还能找回来,你我的主人也必帮着找。就是找不回来,璞玉知道男人还在世上,也不肯再嫁人,我主人也不肯再娶她,这事仍然弄不成。”

  说着摇头一叹,从地下拾了块小瓦砾丢在河中,立刻一声微响,冲破了夜的寂静,才又接着道:“方才我在这河边遛达不由的思前想后,我活了快四十年,除了受穷就是受苦,除了挨打就是挨骂。小时候跟着寡妇娘长大,娘在街上缝穷,我给赁货铺打小空儿,外带拾煤核捡烂纸。那时虽然受罪,可是活得还挺有趣儿。等到我娘病死去,我看着街面上的人,用薄皮棺材把她装起来,抬到乱葬岗子埋了,我还跟着在坟上哭了一恸。从此以后,就只剩了一根孤干儿,变成舍哥儿了。谁的骂都受,谁的打都挨,镇日漂流在街上,好像野狗似的,谁看见都给一脚,简直没一个把我当人。我有时被人欺负苦了,只可躲到僻静处掉眼泪,不由的想起娘。她活着时,也常打我骂我,我也不觉她好。从没了她,我才知道她多么怜恤我,疼爱我,当个人似的待我。她一死,世上就再没有这么个人了。”

  说着又叹了一声。

  宝山听着心中诧异:“他今日何以说话居然安详,和往日大不相同?而且在这时候,无故说这些没要紧的老话,是何取意?”

  就道:“你说这些干什么?”

  丁二羊道:“这是我的心思话,只有跟你说。兄弟,你耐着性听吧。”

  说着又喝了口酒道:“我以后也不知怎么长大的。到如今四十多岁,当过大兵,干过脚行,扛过大个儿,以后才拉了洋车。可是这些年无论干什么,都免不了受气。也许是我脾气太坏,心里太笨,永远没得人正眼瞧过一眼。当兵被弟兄欺负,卖力气受头儿打骂,就连拉车,同行也凑群儿挤罗我。简直说吧,我活了这么大,没喘过一口顺气,没有人把我当人,还是都把我当臭屎似的躲着,当臭贼似的防着。不但这个,就是我这光棍儿偶然花钱买乐,窑姐儿也没一个曾给我喜欢脸儿,不是骂骂咧咧,就是委委屈屈,简直人不是人,钱不是钱了。”

  宝山忍不住道:“你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有什么用?我不听了。”

  丁二羊道:“听吧听吧,这不是废话,我是告诉你向来没有人把我当人。可是到今年我转了运,居然遇着看重我的了。头一个是璞玉,这件事你千万别告诉人。她在暗娼的时候,我有次拉车从她门口经过,一看就爱上她了。可是我平常在落马湖都找不着乐儿,哪配上那高宅地方花钱呢?哪知也是天意该当,我居然得了一笔外财,就壮着胆子去了。被那老鸨子胖娘儿们讹了我一下,才得跟璞玉到了一处。难得璞玉不但不讨厌我,还把我当作够样儿的好人,把她的苦处都告诉我,又求我替她送信求救。那一夜我花了好些钱,也并没找着什么乐儿,可是心里痛快。她太瞧得起我了。我活了四十岁,她还是头一个跟我说正经话,托我办正经事的人。

  这情义我到死也忘不了,所以以后尽力查访她的下落,给月宫送信,又常常到窑子胡同口搁车,想保护她。虽然那口儿上车夫欺生,打了我好几回,我仍旧围着那地方转。可恨璞玉被人从三玲弄到赵家窑去,我竟没有遇见,一点不知道影儿。以后她被你们老爷救出来了,我也被我们主人找了去,念我替璞玉送信的功劳,赏我好些钱,又给我好差使,我算从璞玉身上又遇见第二个看重我的人。倒不只因为主人荐我做官,用我拉车,实在主人待我太好了,他跟我简直朋友一样,向来没个粗声暴气,而且我说什么是什么。别看今天他往外赶我,并不怨他,是我太没规矩,太叫他下不来。

  你想想,我活了四十多岁,才算遇着两个看重我的人,我怎不走心?为他们玩命也是愿意。所以从听见他俩是老交情,就喜欢得别提,祷告他们快到一处。我跟璞玉睡过一夜的话,永也没对人说过,只盼他们快结婚过舒服日子,我看着一高兴,就算报答他们了。我这穷人,有什么力量能报答别人?只有替他们往好处盼着吧。哪知凭空出来这么个瞎东西,把局搅了,跟着璞玉依旧跟他受罪。她那才好的身体,还能受多少折磨,大概不久许快死了。我们主人伤透了心,丢尽了脸,已经收拾行李,要开小差了。他往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就看今天,他还没上救济院的时候,喜眉笑眼的好像只三十多岁;从救济院回来,就变成满脸皱纹,有五十多岁了;到方才跟我们下人交代话的时候,更连腰都弯了,比老头儿还老。你想这样下去,他还活几年呀!往后他又怎么活下去呀!你想想,在这世上只有两个恩我的人,可是这两人眼看都要完了,我心里怎不难过?就让自己想得开,任他们走的走,受罪的受罪,我还可以照样吃副官的饷,过舒服日子。可是舒服到老,又有什么趣儿?所以我想拼出命去,把这件事搬过来。我就死了,知道他们到了好处,也是乐的。再说他们还许把我好好的发葬,风风光光的出个大殡,倒也不错。”

  宝山听着道:“你到底想着什么?犯疯病啊!”

  丁二羊笑道:“谁说不是?我也快疯了。”

  宝山道:“你到底什么意思?方才说拼命,跟谁拼命?”

  丁二羊道:“我想把瞎子推到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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