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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宝山叫他父亲把信送上去,自己把在内宅所窃听的都告诉了二羊。二羊瞪起眼叫道:“这么说没指望了。我主人一别拗,就许离开天津。我姓丁的可不是看重了这只饭碗。没遇见主人时,我也活着。不过我受了他的大恩典,不能看着他叫个瞎子拿下了。管他是抓鬏夫妻,打牌夫妻,他为什么早不出来,偏在这时承现成?”

  说着又叫道:“你们老爷也是死心眼儿,怎么花钱不成?那个穷瞎子,给他个三百五百的,他不见钱眼开,说什么是什么?”

  宝山笑道:“他若见钱眼开,就把瞎眼治好,那不更糟了?你是没明白我们老爷的意思,我倒明白了,实在花钱不成,还怕惹出事来。”

  二羊把桌上才和宝山喝剩的残酒,又灌了半碗,红着眼道:“我把瞎子叫出来,推到河里,看璞玉还有什么说的,嫁我们主人不嫁!”

  正在说着,张福送信回来,听了二羊的话,就沉下脸儿,呵斥宝山道:“你近来好像自觉得脸,越闹越不像了。主人的事,咱们当下人的怎配参预?你在这儿胡说乱道,被主人知道找了没味儿,把我的老脸也抹了。这儿没你什么,滚回家里睡去。”

  宝山听了也没答言,暗地打了二羊一下,说道:“二哥你也喝得够劲儿了,快回去睡吧。”

  说着就推他走出门外,低语道:“你去遛个弯儿,就回家吧。明儿晌午,我在新开池澡塘等你,咱们不见不散。有什么话在那儿细谈,我一定帮你办事。”

  二羊道:“老兄弟,你若是愿意跟我常在一块儿,就得帮我。我受主人天大好处,情愿为他玩命。无奈这件事不是玩命办得好的,总得你这精明人替我出个主意。你知道我的主人,这回若娶不了璞玉,难过是他心里的事,外面也难看到家,他准得告老还乡。那时我死活得跟他走,咱们兄弟就离开了。”

  宝山点头道:“我明白,你就去吧。”

  二羊方才走了。

  宝山也自回家,见了他的太太,由雪雁更名净莲,就把今日所发生之事说了。净莲叫起屈来道:“这可冤枉死了!咱们老爷跟赵秘书长,花了许多钱,费了许多力,还饶咱们好几个人帮忙,像救月儿似的,才把璞玉救出来,能看她到了好处,享受荣华富贵,也算不枉。怎么半腰里出个瞎子,来承现成?这可堵死心了。我也知道瞎子是璞玉本夫,也知道璞玉应该归还本夫。再说她嫁给秘书长,也不见得给我们来个官儿;嫁给叫花子,也不见得上我们门前讨饭。不过我听着实在别拗不顺气儿。大家劳心费力,就为着瞎子呀!”

  宝山笑道:“瞎子并没得罪谁,不知怎么弄得遍地仇人?宅里太太跟姨太太全骂他;丁二羊要拉他跳河;现在你也这么说,人家瞎子上哪儿诉冤去。你得想想,是璞玉找着他,并不是他来找璞玉;是璞玉定要跟他,并不是他定要璞玉,何致这么遭恨?”

  净莲顿足道:“不管怎样,反正他是可恨。只顾他一出来,把璞玉下半世全耽误了。你不要笑我是没出息的见识,我也明白大道理。那么丈夫臭了烂了,老婆总不许变心?比如现在你成了残废,我就该另投门路么?若是这样,世界上就不必有夫妻了。只是璞玉另当别论。一则瞎子失迷已经很久,人们都死心塌地当他没有了。璞玉也认定他去世了,才打算嫁人。他出头也应早点儿,怎竟在赵秘书长已经收了喜礼,办着喜事,璞玉也正预备做新娘的时候钻出来?不是诚心毁人么?”

  宝山道:“依你这样说,就该跟宅里太太、姨太太联到一处,再加上丁二羊,把那瞎子群殴死了,给璞玉摘出清净身儿,好不好?无奈人家璞玉是好人,一心跟定瞎子,别人着急没用。”

  净莲道:“当然没用,我们也不过看着干着急罢了。”

  正在说着,忽听外面咳嗽一声,有人走入,却是张福。宝山见父亲回来,就问:“您怎么也回来了?”

  张福道:“老爷派我给赵秘书长送回信,我顺路回家来取件衣服。”

  宝山道:“我去吧,您在家歇会儿,吃点东西。媳妇熬的鸭丁粥也快熟了。”

  说着就向张福要过了信,自己去了。

  张福坐在堂屋椅上,受着儿媳伺候,不由又说起璞玉的事。张福道:“听说老爷已经给璞玉打算住处了。在鼓楼南佳仁里,十七所小房子,都是老爷产业。内中空着一所小三合房,原是雪姨奶奶的娘住着半所,另外半所就归瞎子跟璞玉住。老爷还打算叫璞玉给宅里做做针线,每月送三十块钱度日。大约明天就定规了。”

  净莲道:“老爷真是善人,心眼儿太好了。今儿那瞎子就住在宅里么?”

  张福道:“对了,住在书房套间,老爷常睡的床上。可是肮脏死了。老爷把衣服给他换,换下来的旧衣服,虱子成群,叫我用绳提着,送到臭水坑里,直到这会儿,想着还身上发痒呢!”

  净莲道:“璞玉还在书房陪他同住么?”

  张福摇头道:“哪有这样规矩?她倒是同瞎子一块儿吃的饭,现在已经回内宅去了。”

  说着又赞叹:“璞玉真是有心!她从书房出来,在院里站了半天。恰巧我从院里走过,她就托我转告宅里的下人,对瞎子少说闲话,更不要把赵秘书长的事,对他提起一个字。”

  净莲道:“这是为什么意思呢?”

  张福道:“听说当初那瞎子,就为璞玉结识赵秘书长,才一气离家的。这时若叫他知道璞玉已经要跟赵秘书长结婚,被他出来搅了,那就更了不得。”

  净莲听着哦了一声,眼珠一转道:“怕他生气啊?吃醋啊?我看他很不必生气吃醋。他只想想,自己出来,把璞玉害成什么样儿吧!”

  张福道:“也许有这个意思。我替她把这话告诉宅里男女同事。那个伺候太太的何妈对我说,她在瞎子跟璞玉进了书房套间以后,就去听窗根儿,敢情璞玉对瞎子的情意深了。两口儿哭了又说,说了又哭。可是璞玉很说了些谎话,并没提要嫁人的事儿,只说从瞎子走后,她得了神经病,怎样受穷,倒没瞒落火坑的事。直说受了坏人的骗,落在娼窑,因为有病,受了许多折磨。大儿子死了,二儿被窑主赶走,不知下落。幸而她知道雪蓉嫁了这里张二爷,就托人送信求救。

  张二爷热心把她救出来,在宅里住着养病。如今病已痊愈,又求二爷设法寻找儿子,托了许多人情,费了许多力气,几乎把天津翻了个过儿,也没把儿子找着。今天是听说救济院有不少没主儿小孩,所以前去寻找,没想到竟能夫妻重圆。那瞎子只哭着说自己残废没有能力,对不住老婆儿子。璞玉却说自己当初做错了事,已经对不住丈夫;以后又把两个孩子弄得一死一逃,更对不住上辈祖宗。说着哭得要死。那瞎子只安慰她说:‘这不怨你,只怨我无能。倘然我不残废,能够挣钱养家,又怎会出这种事?只为我没能为,把千斤重担都落在你身上,你一个女子,又能怎样?我当日离家,本是一时没想开,只当你在外面认识了别人。我知道你有眼力,认识的人必然可靠,就想我在家只有连累你受苦,反不如自己躲开,给你腾开清净身儿,就可以有人把你跟孩子照顾得好好儿的。你们大人、孩子享福,我死也甘心了。哪知我竟弄错,反叫你们受了大罪。’”

  净莲听着,接口哦了一声道:“他真这样说么?”

  张福道:“可不是这样说?何妈告诉我的。还说那瞎子又问璞玉在二爷宅里怎样情形。璞玉只说她跟雪蓉定好,给宅里做些活计,管管家事,可以吃碗闲饭,还落几个工钱。张二爷十分厚道,看着我和雪蓉是干姐妹份上,待承极好。现在你回来,我托雪蓉再给说说,总可以借间小房住。不论我在宅里做活,或是托他给荐出去,也足可以够咱们过活。他夫妇还有许多话,我也记不清。反正瞎子只一问到近来情形,璞玉必横拦竖遮的,把赵秘书长的事瞒得严严紧紧。这女的真不含糊,实在死心塌地跟瞎男人了。”

  净莲听着,只怔怔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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