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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不大工夫,已到了南市。璞玉在以前作女招待时,在这地方时常经过,认为是繁华而兼污秽之区,心想马二成的戚家,怎么住在这等地方?好在此间并非尽属风流薮泽,商店民宅也很多的,马二成本就干下等营生,他的亲戚,作三不管的寓公,自在情理之中。璞玉此际只为深信马二成替她作媒的话,以为他若有歹意,必然留在胖妇院中照旧赚钱。既然放我出来,就可把疑心完全打消,认为马二成的亲戚,即使并非正经人家,自己只去暂住,料无危患的。没知识的女子,真是易于哄弄。璞玉只为信任马二成,才落得方出龙潭,又入虎穴,否则这时走在路上,遇着警察一声叫喊,就可自拔于泥涂了。但是马二成所以费了千回百折,说尽巧语花言,就为着哄得她深信不疑,在途中不出枝节,若是没有绝对把握,还不敢叫她出来呢。

  且说正在走着,忽然听得一声巨响,有如爆竹,璞玉和孩子一吓,张皇回顾,忽听得后面拉女仆的车夫,骂了声:“妈的真倒霉!我车上皮带放炮了。”

  璞玉这才明白车上胶皮轮已破孔撒气,眼看那车子就迟迟不能前行,璞玉的车也停住了。女仆急得顿足道:“怎么这么巧?眼看就到了,竟在这会儿放了炮!”

  那车夫道:“只好另叫个车子,拉你回去。我带破车回厂收拾。”

  女仆道:“好,你快叫吧。”

  这时附近没有车子,那车夫就高声叫唤。敢情街口转角等处,停车很多,闻声都纷纷跑来。女仆抢最先跑到的,坐了上去,那车夫问拉到哪儿,女仆并不说地名,只指着拉璞玉的车夫道:“就跟他走吧,反正少不了你的钱。”

  那车夫拉起车子要走,却因车子闻呼而集的太多了,约有二十辆上下,许多车夫挤在一处,见生意只有一桩,已被别人捷足先登,都要掉把回去,不由互相冲撞,互相纠结,把道口阻住。内中有几个还互相骂詈,吵喊不已,璞玉等的车子,竟被阻不能行动。

  璞玉正在瞧着,忽见在众车纠结的外围,有一个高瘦细长的车夫,拉着车子将车把架在肩上,两手推拽他人,也正在喝喊冲撞,不过别的车夫是要由垓心冲出重围,他却是由外面向围内挤。璞玉一眨眼间,便已看出是丁二羊,又见丁二羊也正向这边注目,似乎因为瞧见璞玉,故而要赶过来。但中间隔着许多车子,任他叫骂冲突,也过不来。正在这时,忽见由街角转过一个高身大肚的巡警,跑到众车之间,抡起木棒,向车夫头上乱打,丁二羊因在外围,首先挨了两下,急忙曳车落荒而逃。其余的车,因为互相挨挤,左窒右碍,欲逃不得,被打得嗷嗷乱叫,但逃开的车子已然不少。

  璞玉等的车就寻隙而行,离开了这吵嚷的地带。璞玉寻思丁二羊必是恰巧拉车走到这里,看见了我,知道已被马二成发放出来,故而想向我询问逃出下落,却被车子和巡警拦住了,我也不得跟他说话。璞玉想着,以为丁二羊等巡警把车子驱散以后,他必然还要赶来,就不住回头张望。但她的车已然转了弯,又走了很远,还不见丁二羊的影儿,璞玉以为他是赶不到了,心中倒有些怅然失望。

  原来丁二羊正拉着车在街上揽座儿,忽然听见远处有喊车的声音,又见许多车夫都向同一方向奔去,他也跟在后面跑来。这本是人类求生活的本能,也是洋车夫最不好的习惯。倘若有一个人叫车,附近所有的车夫全要赶去争夺,即使隔在后面,距离甚远的,也要跟着吵嚷裹乱,并且施展破坏手段和拍卖所中捣乱分子似的,自己并不想买什么东西,却故意乱出高价,使那真心要买的多受损失。车夫却是反其道而行之,譬如有个车夫要了一角钱的最低价目,已将客人抢到手了,别的车夫就信口胡乱减价,这个说八分我去,那个说五分我拉,使那贪便宜的客人犹疑不决。但若真上那讨价五分的车,那车夫又不肯拉了。

  这本是无知愚民的卑鄙行为,虽然可恨,却也可怜。丁二羊久惯拉车,自然也同流合污,因为凑群起哄,不知挨了巡警多少木棒,但打不改。这时听见有人唤车,已有许多车夫闻声先去,他明知唤车的所需不过一两辆,先去的已经是太多了,自己绝无希望,但他为着习惯关系,当作解闷似的仍赶了去。及至转过街角,远远瞧见璞玉坐在车上,抱着孩子,那另一个孩子,却被一个面生老妇领着,正在唤车要走。他愕然自思,璞玉怎这样快就出来了,现在将要往哪里去?这同行的老妇又是何人?忙要赶过询问,无奈中间隔着二十多辆车子结成的防线,哪能闯个过去,他只得向缝隙中乱挤,口中直嚷借光。

  但旁的车夫,以为他是过去搅座儿,不但不肯相让,反倒故意遮拦,丁二羊急得乱骂。车夫对于骂街,比摩登女性口中的流行歌曲,还来得纯熟,张口即来,于是大家反口相诋。正在车相撞人相骂之际,巡警来了,车夫看见都号叫着想要逃走,但因互相纠结,欲走不得,丁二羊因为站在最外围,吃了大亏。先被巡警木棒造成了两个美术疙疸,使他因而头角峥嵘,但也占了便宜,挨两下便跑开了。巡警又向别的车夫施展手艺,车夫们各自分途奔逃,渐渐全跑没影儿,丁二羊这才可以追过,但璞玉的车已走远了。他拉着车子,如飞追去。但车夫的规矩,拉着座儿可以快跑,若只空车,就仅能徐行,一跑便犯警章。

  丁二羊好容易追得望见前面两车的影儿了,忽被岗警拦住,问他为什么跑,打了两棍,方才放了。丁二羊还不敢快走,慢慢而行,直到离岗位远了,才又撒开脚跑。但跑没几步,前面又是岗位,他怕再挨打,只得先行自检,溜了过去,再展骏足。这样过了两岗,他向前看,仍不见璞玉车子。他心中着急,就不顾死活追上去,幸在一个转角地方,望见前面的影儿,他方才紧迫了几步,倏忽前面车又转弯不见了。

  丁二羊瞧见这个地方,正是娼窑聚处,不由然急忙向前赶了一程。约摸到了前车失踪的地方,仔细张望,猛见路东一条小巷中,正有两辆洋车停着。一个车夫立在一辆旧车前,用破手巾擦汗,但另一辆新车,却没有人管理,丁二羊瞧这两辆车,很像是璞玉和那老妇坐的。再看看临近的那个门,却很窄小,不像正式的街门。正在这时,见由那小门内走出一个短衣男子,也是满头大汗,手里拿着两张铜元票,一手端着碗热茶,将钱票给了那破衣的车夫。那车夫接过,拉着旧车就走。再看那短衣男子竟坐那辆新车脚踏上,吸烟喝茶的休息起来,才明白这男子必是拉那辆新车的,当然是包车夫,而且和这小门中人家有关系。但是这小门的住户能用得起包月车么?想着见那拉旧车的已出巷口,来到近前,就迎着道个小和气,装个假厮熟,叫道:“哥儿们,辛苦!今儿拉的不错么?”

  那车夫看看丁二羊,摇头说道:“没劲,从早晨这才拉了三个座儿,赚了不到两毛钱,一顿饭,就剩了三十多子儿!”

  丁二羊道:“你这一趟拉的是一个妇道一个小孩吧。”

  那车夫用诧异的眼光望着他,点了点头。

  丁二羊得了他的证实,再不理他,自拉车走入巷中,到了那位仰头倚着车厢,口含纸烟,眯缝着眼儿,四肢松弛自得其乐的包车夫近前,叫声:“哥们儿!”

  那包车夫把眼张开二分之一,瞧瞧丁二羊,随又阖上了。向来同行是冤家,而势力见解,也是盛行于同行。譬如大画家最看不起的是卖春联的,大商家,最看不起的是小肆浮摊,名伶最看不起是底包小配角,大医生最视不起的是药铺里的坐堂先生,名妓最看不起的是落马湖的姊妹,铁笔家最看不起的是刻字铺和石匠,花子头儿金松最看不起的是送贺礼的群丐……依以上的原则推想,所以拉包车夫最瞧不起的,便是拉散车的了。

  那包车夫一见丁二羊是个穷同行,便不愿答理。丁二羊见他傲睨睨,虽然有气,但他素日对于阔同行久有向往之忱,此际又有求于人,不敢恣肆,就又叫了声:“二哥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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