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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璞玉知道自己遭劫在数,在数难逃,也拼出去了,就没好气的道:“你是花了五块钱,不能叫你白花,且坐在那边椅上等着,这时不能动手动脚。”

  那丁二羊听了,似乎有气,但看着璞玉娇嗔模样儿,又似因为爱迷了魂,不忍不听从命令,就逡巡立起道:“我的人儿,你别生气,我都依你。”

  说着才恋恋不舍的退到椅上坐下。这时胖妇也提着茶壶进来,放在桌上,又像欺侮老赶似的,把应给纸烟减半,只拿出五支。丁二羊喜滋滋的拿起纸烟,自己燃着狂吸,每吸一口,便把头儿一缩,眼儿一闭,吸完还要吧哒几下嘴,随即张开嘴哈的一声,似乎表示他的善于享受。同时又端起胖妇新替他斟的茶,送到口边,也不管热不热,就仰首而尽。看那样儿,好似喉咙特别宽阔,能容整碗茶一拥而下,几成水球,砸得脏腑都咕咚一响。璞玉瞧着他的粗蠢动作,更为厌惧。胖妇却只笑视不语,立了一会儿,就向他道:“二爷不吃点心了么?”

  丁二羊摇头,用手把肚子一拍道:“我是吃饱了来的,在一家包子铺,六壶白干五十烫面饺,都在这里了。”

  胖妇笑道:“好,那么你早歇着吧。”

  又向璞玉说了声“好生伺候丁二爷”,便倒带上房门,走出去了。

  丁二羊自己坐着吸了两支烟,喝了半壶茶,眼睛一直望着璞玉,似乎说话,又不知该怎样说。憋了半晌,忽然赶鸡似的,把双手向璞玉扬一扬叫道:“喂我说,人家都走了,咱们也该着……不离了吧?”

  璞玉没有理他,仍低头呆坐。心中打定主意,对这魔难星既已无法逃避,只有竭力拖延,能拖得一时,便可少受一时苦恼。但丁二羊哪能容她尽自因循,见她不理,就立起来,又凑到床边,叫了声:“我的人儿,怎么不说话呀?”

  就向前一扑,把她抱住。璞玉鼻中又闻得那可怕的恶味,想要后退,已无余地,不由急得叫道:“你等等儿,你别闹,我这时不大好过。”

  丁二羊听了,似乎大吃一惊,松开手说道:“你不好过?有病啊?”

  璞玉顺着他的口气,点了点头。丁二羊却烦恼得把脸变成三角形,嘴歪到左颊上,将左眼挤得紧闭,举手搔着头,咂着牙缝儿,自言自语道:“我说呢,花了这些大洋钱,她怎么会不理我,原来她有病。这不该着我倒霉!”

  说着又问道:“你有什么病呀?”

  璞玉见他听了自己不合规例的推托言语,竟不生气,只于有些失望,觉得这人倒是憨厚,绝非狡恶一流。不由心中有些抱歉,但终因嫌恶太甚,就仍说谎道:“我肚子疼,头也晕,心里还发慌。”

  丁二羊听一句,皱一皱眉,苦着脸儿说道:“这简直不成了,我……我……我算是庄家老不认识表,走了外国字儿。”

  说着垂头丧气,走回椅边坐下,又点了支纸烟,吸着叹气。

  璞玉看着,心想这人太直心眼儿了,一听我说有病,竟自听信,并不知自己这份形态,足以惹人厌恶,因而疑心我是推托,而且也没为他已花的钱主张权利,向我说理,或是强迫。但看他的样儿,又岂是容易得到五块钱的,怎能白花了不在乎?只想他憋出绝着儿,要向胖妇退洋,那就要害苦我了。想着就用话着补他道:“丁二爷,你别憋拗,过会儿我也许好些,自然得伺候你。就是不好,往后日子也长着呢,终久有补付你的时候。”

  丁二羊摇头摆手,外带吁气的叹道:“咳,别提往后,我就是这一回了,难道还总有拾皮夹的运气呀?”

  璞玉听着一怔,就道:“什么话,别玩笑咧!”

  丁二羊拍手打掌的道:“怎么是玩笑,玩笑的是三孙子,我说的实话。不瞒你说,今天我拉了个座儿,丢下皮夹在箱上,我本打算追去还他,可是想到这座儿在路上骂我,下车又不多给一个大,白叫我说了好几句费心,就改主意自己留下受用,发个小财儿了。等到打开一看,哪知里面尽是零碎纸片,只有十块多钱。我一想,十多块也够乐两天的,就回厂子交车,把这事对伙伴一说,他们都讹我请客,没法子就请吧。连酒带菜,花了我两三块,喝完了,我就要出来寻个娘儿们睡一夜,可是这回既有洋钱,总得寻个像样儿的,不能再像先前只跑落马湖了。伙伴说你上高处地方,得有衣履儿,至不济也得长衣服;若这样短打着去,人家瞧不起你,花钱也没乐儿。我一想这理儿不错,无奈我干这行业,和长袍子没缘,热天用不着,冬天冷了,吃二两酒就是棉袍,四两酒就是大皮袄,再说也赚不出钱来买呀!这时用着,只向同人借吧。问遍我们厂子,只王小老有件棉袍,无奈身量本小,只得凑合着,把袖管撕破了才穿上。王小老真狠,还讹了我一块钱,作棉袍的租钱,我咬牙吃亏就为今天这个乐儿。想不到奔了你来,你正有病。咳咳!说什么往后补我,我这一辈子也未必再进你这门儿下。”

  说着从腰内取出皮夹,倒提着抖了两下,由里面落下一张单元钞票,几张角票还有一匣大拇指牌的劣等纸烟。

  他拿起望着叹息道:“你看,我为你都家产尽绝了,这还剩块儿钱就连皮夹卖了,也不够再来一回的。咳!我不怨你,只怨我的运气。要在别处,我早翻脸闹着退钱了,对你我不那么办。反正今天总算跟你见了面,睡在一间屋里,也不枉爱了你一场。完了,你睡吧,我算在你这里寻个宿儿,天亮就滚蛋。”

  璞玉听着,觉得他这话说得奇怪,就问道:“你太好心眼儿了,我实对不过你。可是,咱们这是头回见面,你怎说爱了我一场?”

  丁二羊道:“你哪知道,前半个来月,有一天我拉了个座儿到你们这儿,隔着门看见你在院里站着,座儿向你叫老二,你和他抚抱着进屋去了。我才知道这院是暗门子,爱上你的俊模样,心想这样画儿似的大美人儿,能搂上一宿,这一世真不白来。可是我明白,这是妄想,拉车的哪配往这地方迈腿啊!无奈我明白摸不着,却总放不下,每逢走到这溜儿,定要绕弯从这胡同穿过,可恨你们大门总是掩着,总也瞧不见你了。今天得了这笔外财,所以忙不迭的跑了来,实指望……咳咳!你想我若不是早爱上你就肯花这些大洋钱咧?现在……现在我是养汉老婆叫狗日了,心里难过,口里说不得。”

  璞玉听着,觉得这人确是诚恳爱上自己,不由深为感动。璞玉心想这人外面粗鲁,心里竟这样老实得可怜。我自落到此中,受尽欺侮,无论什么样的人,只要花了够数的钱,我都不能拒绝,而来的人十有九个都是刁恶凶横,恨不得把人欺凌死了方才痛快,但我都忍气吞声,不敢稍为得罪。今天来的丁二羊,我只为恶他污秽,所以托言有病,只想拖延少时。哪知他竟信以为真,本着原来爱我的心情,居然慷慨豁免了我的应尽义务,可是他的买笑金,是一世再得不着二回的。

  璞玉想着,心中不由更为自歉,觉得自己身体曾供多人蹂躏,向不敢稍有违言,今天却单独欺侮这好心的老实人,使他白花了永难再得的巨资,问心已然有愧。何况其他来嫖的人,不过把我作玩笑之资,泄欲之具,却都能满意而去,今天这个真心爱我,希望好久的人,倒因为好心受了拒绝,这如何说得下去?

  璞玉越想越觉不忍,一时心动,好似忘了丁二羊的可厌,就打算销假视事,以求无忝职守,便向丁二羊点了点头道:“你倒是好心,我真不想……现在我觉得好些了,你……”

  话未说完,忽听东厢房中石头忽然咳嗽大发,那声音直好似破竹相磨,越来越甚,一声紧接一声,听着直疑将要憋死,令人喘不出气,又加其音空然,好似腹内脏腑已经消失。璞玉听着,立刻把精神移到石头身上,双眉紧皱,把一颗心都揪起来,不但底下的话忘了说,连丁二羊的存在也忘了。丁二羊因为全神都注在她身上,并没听见外间的声息,见她突然变色住口,不知何故,愕视半晌,才道:“你说叫我怎样啊?”

  璞玉仍不理他,直到听得石头咳声渐止,丁二羊已又问了两三遍,她这时的心情已为忧烦所扰,只顾关心儿子,不暇再垂怜丁二羊了,就改口说道:“我是叫你……你尽坐着多么累啊,上炕睡吧!这儿有被子。”

  说着向旁边被叠一指。丁二羊道:“我睡,你呢?”

  璞玉道:“我这毛病,只怕躺下更难过,再坐会儿等好些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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