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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及至稍一清醒,便忍不住要哭,方一抽咽,哪知先把床上的孩子惊得哭起来,她只得强忍着悲哀,哄住孩子。坐定一想,自己果然棋走一步错,弄得满盘都是空了。现在丈夫负气而去,他那样孤介脾气,那样残废的身体,有何处可去?只看他留的字儿,并不露一点怨恨,倒好像抱歉走得不早,直是特意牺牲自己,好使我自由,他恐怕此去要自杀吧。璞玉想到这里,立刻心慌意乱,不知怎样是好,既而觉得当前最要紧的事,应该急速出去追寻丈夫。便也顾不得多想,忙走出又向院邻老太太说了许多好话,托她照顾两儿,便直奔出门。

  走到街上,无目的好跑了半晌,才醒悟天津偌大地方,丈夫又没个准去处,自己这样乱跑,怎会恰巧寻着。但虽知无处可寻,却又不能不寻,只有尽人事听天命,此后结果,暂时就不敢想了。她又寻思到丈夫既有自杀之虞,自杀最简便的办法,就是投河,于是径向附近河边走去。她心想最好上天保佑,叫丈夫此际正在河边徘徊,尚未跳下,自己去了正好一把拉住。她却没细想本地的河流沟渠甚多,她丈夫便是投河,也未必恰好选定这条河,即便选定这条河,还有上下流之分,未必她寻到的地方,即是丈夫投河的地方。然而她仗着一股急劲儿,竟奔到了河边,只是冷冷清清,荒荒落落,更无一个人影。

  她沿河走了一会儿,借着岸上灯光,眼望沉黑的水流,耳听滔滔的水声,几乎想自己也投身而入,图个心头清静。但一想到儿女,知道自己这投河的资格也没有,只得收起这个念头,又在河边转了一会儿,终寻不着丈夫踪迹,她也明白自己是在刻舟求剑,徒劳无功。又加河上风寒,承受不住,只得转路走入街中。她还迷迷惘惘的,一进街内,认得是每日常走的一条马路,是由家中赴月宫必经之途,她这时并没想到月宫去,但脚下却似认准了熟路,不知不觉地走到月宫门前。看见月宫的门面,心方突然清醒。自思我上这里来作什么?便想退步,哪知被她的同事“小白斜”看见了,由门内叫了一声,璞玉无法,只可进去。

  这时正在上座儿的热闹时候,璞玉对“小白斜”点了点头,也没说话,便走到楼上。楼上因是雅座,较为清静,璞玉也不知自己要作什么,心里只存着寻觅丈夫一念,向里走着。只见小雏鸡由一间雅座内走出,她一见璞玉,立即赶过,面上现着愧色,叫了声:“姐姐……”

  璞玉已怔怔的问道:“你看见他么?”

  小雏鸡忙问道:“她是谁?”

  璞玉却已觉悟自己问得无理,摇着头不言语。小雏鸡见璞玉面色苍黄,神情狼狈,想到早晨的事,以为自己误事惹祸,使璞玉家中生了大风波,她才这般光景,不由诚惶诚恐的道:“姐姐,我实在该死,误了你的事。不过我实在一时忘记,你可……”

  她才说到这里,忽听背后有人叫着“姐姐”跑来。璞玉回头一看,却是雪蓉,她走到近前,拉着璞玉的手叫道:“姐姐,你可好了,怎么又来了呢?我不是对姐夫说,你可以再歇一两天,我们替……”

  璞玉未待她说完,已大惊说道:“你说什么?你对谁说叫我歇一两天?”

  雪蓉道:“我对姐夫说啊。”

  璞玉应声道:“姐夫,你几时见着他?”

  雪蓉道:“就在今儿午后,我因惦记你,到你家瞧看。赶上你没在家,姐夫出来说你上医院看病去了,我问明不是什么大病,才放心回来。”

  璞玉听了,立刻明白了前因后果:前有小雏鸡的送信迟误揭穿了我的谎言;后有雪蓉这番阴错阳差的问候,更证明了我的欺骗,丈夫焉得不负气伤心,弃家出走?看起来这件祸事,固然由于我自己不好,但也算是她二人成全的。世上背着丈夫,和人幽期密约的多了,虽然终久难免破露,但有几个像我这样,坏事还没真作出来,已经得了作坏事的惨报,若不是她们二人,何致如此。但也不能怨她们,这总是我命中该受这番迍邅。只是从此以后,我心中怎么忍受,日子怎样过度啊?想着不由心焦意乱,又加终日未吃什么东西,方才又经奔波,精神耗乏,急得一阵头眩,就自晕倒。幸而小雏鸡在旁扶住,未曾倾跌。这时雅座中又铃声乱鸣,催促上菜,小雏鸡和雪蓉急得对瞪白眼。还是小雏鸡有主意,先和雪蓉把璞玉搀入更衣的小室,放在小床上,她自行按摩叫唤,一面叫雪蓉出去,托别位同事代为照顾客人。

  雪蓉出去了一趟,须臾回来,见璞玉已自醒转,小雏鸡替她抚摩胸脯,低声慰问。璞玉直着眼儿,怔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雪蓉忙问道:“姐姐,你怎么了?我瞧你好像有事。”

  璞玉不由冲口说道:“我的家已经散了,都是你们二位成全的。现在我算没了路儿。”

  小雏鸡听了,心中尚有些预料,雪蓉却是摸不着头脑,瞪眼惊惶失色的道:“姐姐,这是什么意思?我会……”

  璞玉接口道:“这也不必提了,其实怨不上你们,只是我自作自受。”

  雪蓉仍是纳闷非常,坚询是怎么回事。小雏鸡道:“大姐这时精神不好,你别尽问她,听我告诉你。”

  就先把自己替璞玉误事详情说了,又接着道:“方才我从姐姐话里都听明白了,大概因为我的误事,已叫姐夫生了疑心。今天想是姐姐又出去看那位朋友,却对姐夫说到月宫上班,这谎话本不会弄穿了,只为你一时殷勤,去瞧姐姐,又把谎给揭了,你想姐夫还有个不吵闹的么?这全是咱俩惹的祸,看姐姐的样儿,家里必然闹反天了,这可怎么好?”

  璞玉“哼”了一声道:“你猜错了,吵倒没吵,只是人已气走了,现在还不知他是死是活。我抛下孩子,自己出来寻找,可上哪儿找去啊?”

  雪蓉听了,自觉非常的难过,又替璞玉去着急,不住搓手顿足。小雏鸡却只怔了一怔,忽而冷笑道:“好大气性,居然就这么走了。我看见过多少年轻力壮的男子,白瞧着老婆结交情人,只为赖衣求食,也都忍下去了。我们这位姐夫,瞎着两只眼,还生这种气。啊啊,你也多余着急,随他走上哪里,在外面饿上两天,尝尝滋味,就会明白家里现成茶饭多么好吃,自然夹着尾巴回来。”

  璞玉摇头道:“你说的是你们胡同里那种没人味的男子,可不知道他的脾气,骨鲠着呢,素日就不愿累赘我,今天闹出这样事来,我只怕……他没有眼目,当然无处投奔,可是怕要寻死啊!”

  雪蓉听了这话,惊得遍体生寒,只想自己阴错阳差,把璞玉害得不轻,倘然她丈夫真的死了,自己岂不担着一半干系。小雏鸡听着,却不理会,只微笑着问道:“你想他真会死么?”

  璞玉道:“那可保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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