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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直到昨天,我才打定主意,一定不让你走,一定报答你的情义。所以借着饯行的名儿,又吃了些酒,故意来到你的寓所。可是我绝没想到你竟对我已经寒心,以致我在这床上睡了半夜,你并没有理我。到我醒时,咱们才把心事揭破,你也允许不再走了,我也许着以后常往常来,因为天已亮了,你就雇汽车送我回家。哪知我回到家中,才晓得同事的小雏鸡,并没给我家送信儿,害得我丈夫坐等了一夜。他自然又疑心又生气,我只得说谎解释,才把他说得信了。

  不想小雏鸡竟在这当儿又跑了去,她不定跟哪个客人去开房间,闹昏了头,直到睡醒了翻身觉,猛想起我托付的事,也不看是什么时候,就跑到我家,把昨天晚上的话,改到今天早晨说,弄得驴唇不对马嘴,她送了我的忤逆,就自走了,我丈夫便再糊涂,也明白我是欺骗他。既然一夜不归,又造了许多谎话,当然是在外面作了坏事。可是他一句话也没对我说,我因为小雏鸡把事都给弄坏了,掩饰也没用了,更没脸再说话。对着怔了一会儿,只可各自装睡,我忍到这会儿,才借着上馆子为名,跑来见你。痛快说,我现在一点主意也没有,因为事情挤到这儿,我好比站在半空,不能再悬着了,向下一落,不是落在你身上,就是回到我的丈夫那里,万不能再犹疑了,你得替我拿主意。”

  王小二先生听了,怔怔的望着璞玉,又仰首寻思半晌,才道:“你怎么想呢?”

  璞玉道:“我压根就不敢想,一想就觉得只有死了干净,这时更好似失了魂一样。你有主意快说,别再问我。你怎样说我都依。是死是活,是好是坏,全在你一句话。”

  王小二悚然立起,倒背手儿,在房中走了几转,又立到璞玉面前,正色道:“我说出来,你一定依么?”

  璞玉点头。王小二道:“譬如我要你抛下丈夫和儿女,立时随我到南方去,你可……”

  璞玉一听这话,心中乱跳起来,觉得这样作是万万不忍的,但自己以前绝没想到他会有此计划,把话说得太满了,到这时不好反口。正在心中为难,无以答复,哪知王小二先生也并没等她回答,随即一笑道:“我不过这样说着玩儿,你如何能作这种事?我又如何能叫你作这种事?”

  说完就转身走到桌前,取钥匙开了抽屉,拿出一个银行存折和一方带匣的图章,看着寻思一会儿,才坐到璞玉对面,悄然说道:“办法是有的,解决也并不难,我一走就完全解开扣儿了。”

  璞玉红着眼圈,凄然道:“我早料到你有此一举。你走也成,等我死了,现在我万不忍看着你走。”

  王小二先生摆手道:“你且听我说完。我很明白你的苦处,不过现在局面已弄坏了,咱们再想私下来往,万不可能。你若不抛了丈夫跟我走,就得舍了我保全丈夫,除此以外,没有第二条道儿。说到跟我走的话,方才咱俩都已知道不该。你一走,留下残废丈夫和娇弱儿女,让他们都饿死么?当然你不会这样心狠,即使你肯作这样狠心的事,我还不敢娶你这样狠心的人呢。这一条既不能走,你除了保全家庭,还有什么法儿?现在不管你怎样,我是决计回南了。不过你和丈夫已有裂痕,在我走后,你必须设法解除他的疑心,好恢复原来感情。你若再在外面作事,你丈夫必然仍是疑心,可是你不作事,怎样糊口?俗语说,解铃还是系铃人,你的困难由我身上所起,我当然还得替你解除。”

  说着,就把存折和图章递给璞玉,又接着道:“这钱数不多,只有七百上下,好在你家用度节省,想可支持一年半载。你拿回家去,就辞脱月宫的事,老实住在家里,不要出门,日子一多,你丈夫自能解释猜疑,恢复爱情。到这笔钱花完以后,你再出来作事,就可以风平浪静的下去。我敢夸口,以后没有第二个我,任凭公子王孙,也不会摇动你的心,你的家庭也永远保全了。”

  璞玉听了,只是落泪,半晌才摇头道:“你只替我想了,你怎样呢?我到底还得瞧着你走啊。不不,我不能要你的钱,也不能叫你走,你得另想法子,这样不成。”

  王小二先生道:“你不必管我,男子比女人心胸宽得多,现在我离开你,也许伤心,但等我回到南方,也许立刻另交上别的女人,把你忘了。”

  璞玉明白他是故意说这硬话,以解自己的缠绵,方要开口,王小二先生又接着道:“你不要说傻话,方才说过,只这一条路儿,难道你忍心把丈夫孩子都害了么?如若不忍,就得依我,我也明白你觉着对不过我,舍不得我,可是谁叫遇到现在的难题呢,你得向宽处想。我还可以许你一件事,在我走后,每隔一月,必给你来信,报告我的行踪。倘然有这一天,你遇着意外变化,需要我的时候,你一去信,我便隔着千山万水,也一定赶来。现在你且莫感情用事,沉心细想一下。”

  璞玉听了,果然低首仔细思量,觉得他所言实是唯一可走之路,知道他所说都是极正之理,也的确是唯一可走之路。但只想到他从此一别,后会无期,虽然他许着日后闻唤即来,那只是一句空话。他若走了,又哪容易重来,何况自己到什么时候,有什么理由召唤他呢?这样一想,直觉此别茫茫,就是百年长恨的发端,心中难过得有如刀绞。璞玉虽然未与王小二先生发生关系,但是精神寄托,却已根深蒂固,平日尚不自觉,这时才觉自己的魂儿,久已附到他的身上。他若走时,自己的魂儿也跟着去了。留下这半死不活的躯壳,以后日子如何挨受。她想着猛拉住王小二先生,也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撒赖似的叫道:“不成,不成,我还是不成。你要走就先叫我死,我死了口眼一闭,任什么也看不见,管不得,倒能心安,若叫我眼巴巴看着你走,我……我反正不成。”

  说着又哭起来,把存折图章抛出老远。王小二先生只得握着她的手,柔声劝解,又苦口开导,费尽唇舌,直说了将两点钟。

  璞玉本来在理智上早承认了他的办法,只于感情上不能自制。经王小二先生宛转陈说,她的理智又渐渐战胜感情,想到自己既不忍抛弃家庭,随他南去,便能忍心抛弃,他看我居心狠毒,也不会要我,所以只可退而保全家庭;但要保全家庭,就绝不能再和他来往,除了让他去还有何法?再说凭他的身分人品,爱到我这样的女招待,已经是自轻自贱,不过还可说是情之所钟,不好自已。如今再叫他落个诱拐有夫之妇和破坏家庭的丑名,他自然不肯,我又何忍逼他作坏事毁他的人格呢?璞玉想着,明白已到山穷水尽之境,但终不忍由自己口中说出诀别的话,只流泪发怔。

  王小二先生料着她已经想通了,就把存折图章拾起,仍交给她道:“得了,你也不必再难过,总算咱俩缘分太浅,才有这种波折,只可大家都想开些,但盼上天见怜,咱俩也许还有见面的日子。”

  璞玉听着,已在抽咽,这时竟忍不住的哭出声来,举手捶着床说道:“你不用哄我,我明白,你这一走就算永远完了,哪还有见面的日子。咱们打开鼻子说亮话,我以后除非丈夫死了,才能叫你回来。我不是咒我丈夫,他也许死在我后头,也许到六十岁才死,那时我都成了老婆儿,你早把我忘了。就是不忘,请想你还肯为一个老婆儿,千里奔波的回来么?”

  王小二先生道:“这倒不然。世上事变化难测,只要有缘,就许很快的如了你我心愿。而且我敢发誓,无论过多少年,只要我不死,一得你的呼唤,定然飞奔了来。即便你变得又老又丑,我依然像现在一样爱你。若有一字虚言,叫我这次回南,就死在路上。现在咱们把话都说尽了,你留恋也无益处,快带着存折回去吧,耽误工夫大了,怕你丈夫更加疑心,再生意外的事。亲爱的,我不留你了。”

  璞玉怔怔望着他,知道事局已定,无可留恋,自己是应该走了,但脑中一转,又不可立时便走,凄然说道:“我出来时对家中说到月宫上班,并不忙着回家。咱们只这一会儿的厮守了,你还忍心催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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