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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性扬把各式都表演过了,觉得姿势倒还美妙,只可惜嘴上缺少两撮小胡,却是一时无法弥补的缺憾。他方想要走,忽又生出一种妄想,今日和意琴的交际,倘蒙上天加护,得以达到自己理想的最高峰,而有了爱情的初步动作,那时不要仓促无以应付,也该预先练习才是。便又对着镜子,学了几样接吻的姿势。自觉准备业已充足,这才欣然出离家门。在附近大百货公司,买了包上等的口香糖,撕一条放在口中嚼着,便喊辆洋车坐上,直奔公园而去。

  一路上,又在心中摆布爱情阵式,回想昨天意思,抱着倨傲的态度,排着坚强的阵容,来对付我。我只怕把局面弄僵,故而以柔克刚,对她处处小心,时时尽礼,方使她芳心默许,定了今日之约。但是现代的摩登女郎,爱好已不同于昔日,何况意琴这样骑车蹴球时代的尖端女性?我若常像昆曲中风雅小生那样一味温柔软款,难免遭她厌弃。今天我就涨涨胆量,改变粗线条的硬性作风,给她来个耳目一新。

  这骤然的变换,刺激既重,印象必深,也许在我们爱的途程上,给慢车加了马力,成为特别快车。但是只怕万一她那骄傲的小姐气派,细腻的女儿心思,再加上难以捉摸的小姑娘脾气,莫说嫌我的作风太硬,线条太粗,竟而恼了,弄成绝望,即便一时的撒娇,硬说我侮慢她了,罚我个三天不见面,也是画虎不成反类狗啊!想着,踌躇半晌,由意琴的一切情形推想,认定她是个摩登而又知趣的人,自己宁可冒险,也要试一试幸运。

  及至到了花园,性扬下车,看表已九点半了,急忙付了车钱,奔入园门。两眼黧鸡似的,向四下寻觅,又给花园作了回义务巡回视察员,绕了三个圈儿,并没见意琴的影儿。性扬一半失望,一半庆幸,失望是美人芳躅,尚在迟迟未来;庆幸的是自己来得在先,显着志诚恭敬。若使意琴先来等候自己,岂不惹她着恼?当时就在近园门处,寻只座椅坐下休息。等了很久,还不见意琴到来,但是昨日意琴并没约定时刻,她将在什么时候来呢?莫非她已来过了,见我未在,已不悦而去?那倒未必,小姐和人约会,一向没有早去的,倒怕她故意姗姗迟来,害自己等个把钟头。这时的一分一秒,长如经月经年,那岂不是虐政么?

  性扬想着,眼光又向四下张望。偏生他又有点儿近视眼,二十步外的人面,看着便有些模糊,都觉大致相仿,于是凡由远处走来的女人,全好像是意琴,必等走到近前,方才给他个小小失望。这样疑似疑非的,经过许多次。自来少年等待情人,和病家盼望医生,与灾民盼望放赈人,是一样的苦事,性扬可深尝了这种滋味。直等了将近一点钟,看手表已近十点二十分了,他有些焦急难耐,再坐不住了,便立起去转弯儿。围着花畦水池,走了个周遭,又回至原坐之处,方要再行坐下,忽然看见椅后那一丛丁香树的后面,由枝叶隙间,隐隐露着杏黄的黑方格的旗袍衣角。性扬看着心中一跳,立刻叫了声:“梁小姐!”

  便奔了过去。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四回 转怨即为恩难为人面 将离翻乍合莫问骊歌

  话说性扬看见远处丁香树后,露着衣角,不由奔了过去。哪知走了几步,穿过树丛,看出中间还隔着一道小溪。溪上架着雁齿红桥,桥旁几竿疏竹之间,还有一株秋海棠花,在秋风中已将开残,但还留有小花三两朵,颜色似经不起寒霜,开得淡不成红。花旁斜放着一只长椅,正当垂柳低拂之下。椅上坐着个艳美女郎,正在低头看什么书。远远由侧面看着,便可看见她灼若朝霞的粉颊和一点猩红的樱口,秀发也似新经烫过,是极大方的水波纹式。丰仪非常端整,妆饰十分光艳。

  性扬看着,觉得很像意琴,但想意琴向来都作学生打扮,只于欧化而已,却向未见她作过这样刻意艳妆,自己不要莽撞了,且走近些看明白再说。想着就放轻脚步,循着石子铺成的小径,向那红桥行去。走到溪边一方石矶之前,忽见那女郎看着手中的书,似乎时候已久,脖颈儿有些酸了,就高举双臂,轻舒瘦腰,作了个欠伸,这一来玉容完全涌现,可不是意琴是谁。性扬一瞥之间,已看出她较昨日完全变了个人,已不是随宜梳洗的学生意态,而修饰得大有珠气宝光的少妇风范了。

  那光艳如花的玉容,那曲线显露的旗袍,已现出自己向未见过的丰韵。而且在两耳之下,垂着长链的珠环,配着圆长的玉颈,和微亸着的香肩,更觉顾盼生姿,美不可测。这时她伸了懒腰,徐徐把臂垂下,那卷书飘飘落到椅前草地上。她似茫然无觉,也不去拾,却仍仰面向天,凝眸不瞬,似乎睇视青霄上薄罗似的秋云,又像由书中看到了什么,发生感想,故而仰首凝思。但因方才经过欠伸,双眸被泪液所润,分外显得晶莹,似比秋水还清。

  性扬看着她这美人倩影,再加她身旁的疏柳幽花,衬以上面的青天白云,地下的红桥碧水,直似身入一幅图画之中,不禁由美感而生热情,由热情而生大胆,猛然高叫了一声:“密斯梁!”便向她奔了过去。

  意琴听见他的呼声,惊得悚然低首,看见了他,似乎神经紧张了一下,略一欠身,似将立起,但终坐着不动。性扬赶到她面前,便伸臂向她握手,叫道:“密斯梁,原来在这清静地方用功,无怪我寻不着。”

  说着见意琴并不接受自己的礼貌,只看自己的手,才明白仓卒中忘了脱手套,可谓失仪之至。这见面的第一节就弄僵了,不由红了脸儿,急忙把手套脱下,意琴才把纤纤玉葱,和他的手微微接触。性扬本已抱定大胆主义,趁这机会,倒把她的手紧紧握住,连摇几下。意琴却似不以为忤,只绷着脸儿,眼光由性扬的手套,看到他的新西装,新革履,再反上来,向他漆亮的头发,光洁的嘴巴,溜了一眼,面上微露出一丝笑影。继而目光一转,回到自己身上,突然双颊潮红,猛一低头,立刻又觉得低头不是办法,再抬起来,似乎要装出落落之态,但面上尚带着未褪尽的羞红,身上也现着难掩的矜持,仓卒说出一句话道:“你怎这时才来……”

  说完这一句,脸上又一阵不得劲儿,忽然弯下腰去拾地下的书。

  性扬看着,急忙抢先替她捡拾,又轻轻拍去书上浮尘,自觉喜心翻倒:看方才意琴情态,起初望着我似欲嗤笑,是笑我今日突然大加修饰,露着晤会情人的样儿。但因我又想到她自己,也是一样的艳妆而来,料着必被我看出这相同的用意,故而忍不住发生羞涩。她为要掩饰这羞涩,一阵心慌意乱,竟闹得口不应心。说出那句话以后,又想到她本要对我故作冷淡,怎可以露出专诚相待的热烈情绪,所以觉得又羞又悔,只可低头拾书了。

  由此看来,她对我已然深情垂注,不过还保持少女常态,羞于暴露真意。其实已和地球一样,虽然表面大部分覆着冰雪,而核心却是白热的。那热力终隐藏不住,常从火山口喷发出来,我要放心大胆的进攻,定能把这地球整个变成火山,冰雪自然完全消化,我的希望也就达到了。想着就又握住她的玉臂,挽着一同坐在椅上道:“我已经来了好久,遍处都寻到了,又等了很大的工夫,正急得要死,谁想你倒在这清静地方享清福呢。”

  意琴这时已恢复常态,微撇着小嘴儿道:“你是几点来的?”

  性扬以为说得越早越见志诚,就道:“我在八点多就来了。”

  意琴一耸肩儿,嗤的笑道:“八点来的是你的魂儿吧。我在这地方坐着,虽然外面不易看见我,可是我能看到外面。”

  说着向左一指道:“这丛树外面,就是通园门的那条道。我隔树瞧见你走进来,那时是九点二十五分。以后你在园里转过圈儿,坐在这花篱前面的椅上,我也瞧见了,还撒谎说八点就来了呢!”

  性扬觉得辩无可辩,只可一笑,方想要说你倒来得早啊,但只说个“你”字,便悟到这话意近侮辱,怕又惹她生气,急忙改口道:“你看见我为什么不叫我呢?”

  意琴似由性扬眼光中,觉察他那句没有说出的意思,就淡淡笑道:“我只为享受这清秋滋味,正要自己清清静静的坐着,为什么叫你来搅局?”

  性扬听着,明白她此语是针对自己那句未发之言说的,只为表示她的早来,并非等候自己,以免屈尊了小姐身份,就笑道:“现在小姐还嫌我搅局么?”

  意琴道:“岂止现在,连将来也是一样。”

  性扬道:“这样说,小姐是想赶我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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