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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原来,吕性扬自从被梁意琴捉弄,覆车受伤,又受了她一番讥嘲,及至向雪蓉借水洗脸,归家以后,他觉着身体酸疼,就卧床休息两日。想起梁意琴相待的冷淡,不由心酸意懒。他本来是个爱好艺术的人,素日画得一笔很好的画,旧的写意,新的漫画,全都极有根底,时常被朋友抢去在报纸上发表,在外得了相当的声誉。这时,他受了爱情上的打击,无以发泄,就提起画笔,把自己的经历,用连续漫画体裁画了下来。先将自己滑稽化了,画成个五官四肢都不相平衡的人,把梁意琴却画成本来的美好面貌。这画儿也只是随笔涂抹。第一节画他自己立在路旁,看见梁意琴骑车走过,不由因艳而钟情;第二图是梁意琴骑车在前,他骑车在后追随,梁意琴毫不顾盼;第三图却把第二图重描了一下,却在角儿写了“一月后”

  三字,表示多日追求,并无成功;第四图就画着他自己遭了梁意琴的埋伏,翻车受伤,梁意琴由墙角露出半身,指着他作责斥状;第五图画他自己受伤后倒地哀鸣,血流满地,旁边有个小狗,望着他似有怜悯之意,梁意琴却骑上车,还将一手指着他,似作临别最末句的辱骂;第六图画他自己躺在家中床上,满头满身,都包着绷布,只露着一只眼,他那辆跌毁的脚踏车,已高高悬在屋顶,似乎借那车子悬挂,表示他已不再作追求女人之想,把破车子留作伤心纪念了。但他眼望着车子,却由脑中涌出一团云朵,云朵中仍是梁意琴骑车的倩影,好似他表面解脱,心内更加倍缠绵了。他画完了,信笔题上“前车之鉴”

  四字,这意义当然带些怨望。但他不过一时发泄情感,随手画成,并不想给人看,只为自己画来取笑自己而已。画完看着苦笑一会儿,就丢在一旁。哪知来了个报界朋友,无意中发现了他的这幅作品,竟来了个不告而取,拿走了给制版发表在报上。性扬最初还不知道,即见报上发表出来,甚为不悦,但细想旁人看了这画,未必便猜测是我本身实事,或以为是由于虚构,倒也不致出丑,就任其自然,不去理会。又过了数日,性扬心中仍是忘不下梁意琴,但因经过那场风波,无颜再向她正式追求,只希望在街头巷尾,得见她的倩影,稍慰相思。

  这一天晨起,性扬跑到租界中转了一回,又向梁意琴所住那条街上走去。但还未走到街口,忽听对面一阵铃声,飞驰而来。他抬头一看,不觉心中乱跳,原来正是梁意琴。这时天气稍寒,她身上已换了印度的红色运动装,头上没有戴帽,秀发被风掠得乱摇。她的秋波一转,已瞧见了性扬。性扬却记着旧事,有些不好意思,就低下了头。正在这时,忽听车轮声戛然而止,梁意琴的袅娜身躯,已翩然而下,落到性扬近前。性扬不由一怔,抬头见梁意琴走在便道边上,手扶车把,绷着那看不出喜怒的小脸儿,一双黑漆般的大眼儿,直望着自己,好像要把自己的影子照到里面。性扬正不知怎样是好,梁意琴已走到近前,开口说道:“你可以跟我谈谈么?”

  性扬听了她这突兀的话,更自愕然,但由她的语气中也听不出是喜是怒,是善意还是恶意,正在不知所答,梁意琴又说出一句道:“到公园去好么?”

  性扬虽觉她来意可疑,但他素所钟情的美人,居然自行提出请求,他怎能不勾起希望之心?只可鞠躬答道:“我遵从女士的命令。”

  梁意琴听他应允了,就不再说话,自推着车子前行,性扬在后相随。

  转过两条街口,到了公园,梁意琴头也不回,自由旁门进去,抄着小径,穿过一片柳林,来到一座大藤萝架下面。她将脚踏车靠在架旁,站着不动。性扬在后面望着她,好似凝眸远望,若有所思,把自己给忘了,忍不住就举足轻踢着地下铺的碎石,微作声响。梁意琴还似没听见,依然悄立无言,过了半晌,忽然很快的回过身,向性扬问道:“你可姓吕?”

  性扬答了声是,意琴又问:“你可叫吕性扬?”

  性扬这次没有开口,只一点头。哪知意琴在他头儿微低之际,猛然扬起纤手,对准他的左颊,只听很清脆的一响儿,性扬颊上早着了一掌。打得他“咦”的一叫,将手抚颊,只翻眼儿,想不出意琴何以把自己骗到这里,施此酷刑,莫非她上次把自己跌翻车下,还不泄愤,又要亲手打一顿么?想着,只恐意琴还要继续行罚,非打即骂,正预备躲避。哪知随着他颊上的声响,又发出了一声娇笑。性扬听出是发于意琴樱口,急忙向她看时,只见梁意琴面上现出天真的笑容,雪白的牙齿,由红唇缝中微露出来,瞧着好似从唇角牙尖,流出无限秀媚。双手交叉,抱着肩头,那神情好像表示不再动武了。

  至于那灵活的秋水双瞳,却上下打量着性扬,就如一只小猫玩弄着线球,注目瞧那球滚到哪里去似的。性扬望着她,方要问她为何伸手打人,但心中一转,就放弃了蠢笨的言词,另作出聪明的举动,不言不语的,由衣袋中取出一方绣帕,按在左颊上,然后将两个巾角在颈后系住。意琴本料想他必质问挨打的原故,想不到他倒闭口无言,只用手帕包上左半边脸,而且意琴认识他裹脸的这一方绣帕,正是自己之物。那日把性扬跌翻车下,伤颅流血,自己不忍,用手帕替他擦拭,因为被血染湿,就随手丢在地下,不料他竟收藏起来。意琴瞧着,芳心又是一动,倒装出怒容道:“这是我的手帕,你怎么偷了去?快还我!”

  性扬鞠躬道:“已经玷污了,小姐还能用么?”

  意琴道:“我不用,宁可用火烧了,也不能给你。”

  性扬喏喏道:“是小姐的东西,我当然得奉还,不过现在不能给您。”

  梁意琴张大了眼儿道:“怎么,我的东西,该你处置?”

  性扬摇头道:“不敢,我只求借用一天。”

  梁意琴随着说道:“借用一天,为什么?”

  性扬指着自己颊上道:“您没看见,手帕在我脸上么?我想把您的手印儿多保存一会儿,只得借手帕包住。”

  梁意琴听了,不由噗哧一笑,指着性扬道:“你真无赖,由你这一句话,就证明我没屈打你。”

  性扬又鞠躬道:“当然不屈,我以为得到小姐的打,是极大荣幸,不过我……倘然小姐能指明我得到荣幸的原故,我更感激了。”

  意琴听他这番言语,表面上十分文雅,而骨子里仍含着调皮意味,就把脸儿一绷道:“你自己作的事,还装不知道?我只问你,什么叫前车之鉴?我那天在报上看见了这幅该打的画,才知道你就是吕性扬。我气了好几天,天天预备着遇见你,就打你个前车之鉴。今天可叫我遇见了。”

  性扬听着她的语气中,似乎另含着一种隐意,由“才知道你是吕性扬”

  一句话里,突有所悟,明白意琴必然常在报上看见自己的画儿,业已神交有素。从发现了那画儿,她对自己的憎恨,已一变为欣幸,所以她方才这篇谴责之语,直是把正语儿反说着。性扬由醒悟后的耳朵听了,经过心理上的翻译,好像听她说道:“我早看过吕性扬的画儿,很是爱慕,想不到吕性扬就是你。从一见那画儿,明白追求我的是吕性扬,我就喜欢得睡不着。又懊悔那天不该待你过酷,心里非常抱歉,直难过了几天,天天寻你,预备对你谢罪,今天可寻着了。”

  性扬这样一想,立刻心花怒放,胆子越大了,就笑道:“那么,小姐已经寻着我,想要怎么处治呢?”

  梁意琴看着他,现出鄙薄之色,道:“我已经处治过了。”

  性扬道:“我很担心,小姐只给我这点薄罚,不能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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