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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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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房中迎面坐着个三十多岁的人,面目清整,仪容端重,身穿哔叽长袍,青礼服呢马褂,好像个作高尚职业的局面人,神情没有丝毫轻佻。这时正现出一脸纯恳之气,放出两眼精诚之光,对准立着的谢璞玉,两人都未说话。雪蓉认为这个男子是常来的饭座,但不知姓什么。自从月宫开幕起,他就是基本主顾之一。但旁人都可以看出他是专心为某个女招待而来,可这人却好像只为吃饭似的,一向未指定要谁招待,也不大说话,自然更不会调逗嬉闹。所以,小雏鸡给他起个外号,称为王小二先生;取其王小二过年没话之意。雪蓉对他更不理会,但这时一见房中情景,忽然想起以前之事。这月宫本是新开办的生意,所有女招待全是由别处聘请来的。 谢璞玉原在别的餐馆作事,一经转至月宫,也和别的女招待一样,有她熟识的饭座儿跟来捧场。谢璞玉都能不即不离的很和蔼的招待。但在这王小二先生初次来的时候,他一上楼,正和谢璞玉走个对脸儿,当时,谢璞玉竟红了脸,很不好意思,躲出老远。恰值雪蓉在她旁边,她就示意雪蓉,叫她前去伺候。以后,每逢王小二先生来时,谢璞玉总是闪转腾挪的不肯上前。雪蓉还以为她讨厌这个座儿呢,不料今天小雏鸡指出璞玉的情人,竟是素日躲避惟恐不及的王小二先生,而且自己亲眼看着璞玉在他眼前,含情相对,岂非怪事? 雪蓉想着,便听房内璞玉低声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一晃儿二年多了,就是傻子也该明白。起初我在花盘饭店,你就总去。我以后挪到小白楼咖啡馆,你也去。我又挪到繁华林餐馆,你又跟着。又到这儿,你已经跟我四处了。” 那王小二先生悄然说道:“可是我没跟你多说过一句话,没多看过你一眼。” 谢璞玉哑涩着喉咙道:“你越这样,我越怕你。无论多么能说能闹的座儿,我都可以满不介意的应酬,惟独你一来,我就心慌意乱,摸什么不是什么。我也不用多说,你心里一定明白。你这二年多,心也用苦了,我真不值你这样……” 说着,停了停又道:“我只求你从此不必来了,为我这样一个平常人,何苦呢?再说,我也没有报答你的日子。告诉你吧,我家里有丈夫,是瞎眼的残废人,两个孩子,大的才四五岁,我万不能对不住大人孩子。” 那王小二先生点了点头,凄然说道:“你这不是太自苦么?” 谢璞玉似乎把满腹辛酸,迸作一声长叹道:“苦也是命,何况我自己并不觉苦。每天下工回去,我的家庭也很乐的。索性都跟你说了吧。我出嫁二年以后,我丈夫就害病把眼坏了,再也不能出去作事,家庭别提多么苦情。我丈夫哭着劝我,趁着青春,自逃活命,不要管他。我当时自己就立了誓,把养家责任担在肩上,把自己看成上年纪的老太婆,永不动一点年青的心,到死也要对得起我那没眼的丈夫,决不能伤他的心。再说我现在已有了两个孩子,拼着苦上十年,老来还有乐境,怎忍给孩子抹脸呢?这些话我一向没对人说过,今天对你说,就因为你……你明白吧?最好你可怜我,再不要来。可是你这片意思,我到死也不能忘的。” 那王小二先生听着,感动得眼眶发湿,低头说道:“你别误会我,我最初只是听人说你的人品高贵,境遇可怜,无意中就到花盘饭店去看你。哪知一见你的面儿,我就不由自主了。你的美丽,完全在灵魂里,恐怕没有第二个人看得出来。我虽不敢说自己高尚,可也不会和浪子一样行径。二年工夫,绝没对你说过一句分外的话,可知我并没有轻薄的念头。以后我冷眼看你的行事,越发佩服,越不敢有妄想,可是越发抛不下你。这意思我也没法讲得明白,你自己想吧。我也知道不该常来扰你,只是每天一到时候,就不由自主的到饭店来了。好像我一到饭店,看见你平平安安,欢欢乐乐,我也就可以舒舒服服,回去安安稳稳地睡觉了。” 谢璞玉这时说了句话,声音低得听不出来,隐约好似“谢谢你” 三个字。王小二先生又道:“你也许不知道,我把你敬奉到什么样儿。我心里好像有一座白玉盖的殿堂,供奉着你,总不敢有丝毫猥亵。你想,我敬你就因为你的人品,倘若我生坏心,要玷污你的人品,成了什么人呢?所以我尽管常来看你,却始终不想对你有形迹上的接近。我很懂得,你起始躲着我的那一天,就是你明白我的心事的一天。你身体越躲得远,我觉得精神越凑得近。每天夜里,你的灵魂常和我见面,这就够了。” 谢璞玉听了,悚然一惊,失声叫道:“你……怎么知道……?” 说出半句,猛又低首无言。 王小二先生凝眸半晌,才叹道:“今天果然证明我已得了收获,这很够我终身纪念的了。” 说到这里,谢璞玉忽将手掩面,扑的坐在椅上,颤声说道:“我什么也不用说了,你好像看见我的心,自然明白我心里的滋味。实告诉你,我在家里外面,都没有什么苦楚,就是我那残废丈夫,穷苦家庭,我也看惯了,受惯了,向来不觉难过。只有你是我一块心病,叫我天天半夜偷着流泪。你就不能狠狠心饶了我么?” 王小二先生听着,猛将手帕蒙在眼上,低声道:“我这就饶你了。” 谢璞玉虽由口中说出决绝的话,但听他居然应命,反而似乎受了出于意外的刺激,霍的抬头叫道:“怎么,你真……” 王小二先生叹道:“你大约还不明白我今天突然请你进来的原故。我本决定永不对你说明心事的,今天可实不能不破例了,因为我明天就要出门到四川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我这人二十年羁旅,半世飘蓬,好像闲云野鹤似的,随东就西毫无牵挂,不想这次在天津竟为你生了障碍。我今天特意向你告这万里远行,并且结过二年缘分。这还是小事,最要紧的我要问你,你有什么需我帮助的事?我能替你稍为尽力,以后便不能再见,想起来也是安慰的。第一,你要把我看成最知己的老朋友,从实诉说,若是客气,可太伤你老友的心;第二,你要明白我是有力量的人,我向来不愿显露姓名,今天可不能再瞒你。 我名叫赵静存,是个做官的人,在这直隶混了十多年,现在正作着河务局长,还兼着公署里的参议。因为近来省政当局换了人,我觉得干着没趣,恰巧四川那边屡次请我去,给我作秘书长兼一个厅,我已回电答应了。我倒不为那边官大,只为在这枯燥的北方,住得腻了,想上南边去享点山水之福,再者我也为着躲开你。我行期已定,后天就坐津浦车先到上海,所以今天不能不跟你谈一回话。我这次走,恐怕三五年内未必回来,你也未必还能见面。你要明白我是抱着伤心走的,你可不能再伤我的心,总得承受我这点微意。” 璞玉听着,只把莹莹泪眼望着他,怔怔的过了半晌,才悄然摇头道:“我不能受你的帮助,你帮我必是银钱,我现在进项很够养家,用不着钱。” 赵静存道:“你别忘了自己以身为业,短不了天灾病患,何况家累又重。若不受我的帮助,我不但走时伤心,还得永远悬心了。” 璞玉忽然英英立起,仍摇头道:“我还是不能。” 赵静存着急道:“你怎这样执拗?……” 璞玉猛然转过身儿,脸儿羞得通红,颤声说道:“我……我想你可以不走……” 赵静存听了这句,初还惊诧,继而恍然大悟,立刻双眉轩举,叫道:“那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我就不走。” 璞玉听他识破了自己心事,接受了自己请求,倒羞得无地自容,向外走了两步,似乎要避出门外。吓得外面两个偷看的急忙逃躲,在转角处张望了一会儿,见璞玉并未走出,二人便又蹑足走过去。还未及向里再瞧,璞玉忽掀帘而出,雪蓉吓得心中乱跳,窘不可言,小雏鸡倒能仿佛无事,扭扭摆摆的进旁边雅座去了。幸而璞玉满腹心事,并没理会她们二人,自去替赵静存唤来饭。 雪蓉仍周旋于李瘸子、朱红眼之间,表面仍和平常一样,但心中却由璞玉这一节事,生了很多思索。雪蓉虽也是十七八岁的姑娘,因为生在蓬门荜户,容易接近男子,当然知识早开,而且也曾和唐棣华要好,尝过男女间的滋味。但是她的脑中只有极浅薄的观念,以为男女要好至极,只是成为夫妇,男的谋生赚钱,供养女子,女子洗衣煮饭,侍奉男子,除此以外,也不过有生儿养女一桩大事而已。在她的哲学中,好像只要是一对男女,经过家人主张,媒婆撮合,就成为一双夫妇。甲男甲女,可以相配,甲男乙女,甲女丙男,也未尝不可缔结姻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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