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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就向胖妇道:“我把玉珍跟这宜琴交换成不成?玉珍既愿干这营生,就把她归你;这宜琴既然不是这里的材料,就放她逃活命,你看怎样?”

  胖妇一听,心中本极情愿,但面上还故作迟疑道:“这样我可玄虚。宜琴是我买的人儿,便不能赚钱,也总有那一笔身价在那儿存着,不会跑出我的手心去。这玉珍靠不住,她今天愿意混,明天就许变卦,拿起腿跑了,我不是干吃亏么?”

  江湄道:“你别跟我弄这花招儿。凡是进到你这里的人儿,有几个跑过?你用一个赔钱货换棵摇钱树,还不便宜?咱们水贼不过狗刨儿,惹恼了我,你可估量着。”

  胖妇见江湄面色不悦,就道:“我的江爷,别着急啊,我不过那么一说,咱们还有不行的事?就算一言为定,我明儿就放宜琴出去。”

  说着,就一转眼珠道:“何必明天?现在就叫她来见你,立刻跟你出去好了。”

  江湄听了,明白她若非误会自己看中宜琴,抱着热心,便是怕自己不放心她,故而有此提议,忙摇头道:“不必,我带她走又往哪儿交代?也无须见她。对她更不必提我。只算你自己作这好事吧。”

  胖妇未答。江湄又取出几张钞票,叫胖妇转送给宜琴,作她出去后青黄不接的生活。胖妇笑道:“你真是善人,我替宜琴谢谢。”

  江湄摇头道:“你少挖苦我,世上的善人全像我这样,也就不成世界了。”

  说完,便告辞而去。

  那胖妇也不送他,只在房中独坐好久,左思右想,料着江湄之约,不能违背。自己若仍把宜琴隐藏,或者转手变卖,江湄那地里的鬼儿,一定能查得出来。他一恼怒,自己万万吃不住。想着,就立起推开壁上大镜,向里面叫了一声,仍坐在沙发上等候。须臾,由那镜旁小门,走进个惨黛愁颜的苗条少女,颤巍巍地叫声娘。胖妇抬头看了看她,心想,这么美的眉眼,这么好的身材,可惜竟不能成为我的帮手。瞧她这三天里只接了一个客人,就成了这狼狈样儿,不待问,准又痛了。就问道:“宜琴,那葡萄牙兵鬼走了么?”

  宜琴点点头,有气无力答道:“走了。”

  胖妇道:“你又不舒服了吧?过来坐下。我知道你的父母都已死了,可是另外还有亲戚当族没有?”

  宜琴闻言,似出意外,张大了那长着黑长睫毛的眼睛,想了半晌,才道:“我只还有个姨娘,可也好几年不见面了。”

  胖妇道:“你还记得她的住处么?”

  宜琴道:“我不甚记得,可是能打听。我那姨夫姓黄,是在什么学堂包伙食的。”

  胖妇道:“另外还有别人么?”

  宜琴道:“我还有个舅舅,是我娘的叔伯兄弟。他开着个小照相馆,在我爹死后,我娘去找过他两次,都没见着。以后我到了这里,更没音信了。”

  胖妇道:“孩子,今天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天生是个好人,在这里混,白毁了你,我也得不着好处。再说你总害病,何苦把小命儿葬送了呢?我这人就是心肠软,早就想给你打正经主意。若在别人,见你赚不到钱,把你转手一卖,至少也把当日租你的本儿弄回来。可是我不作那缺德事,世上有几个我这样心善的?到别人手里,说不定就把你折磨死,我不忍啊!现在你既有亲戚可投,就去你的。我不但不要你的身价,这儿还有几十块钱,你带着垫补着用。随身穿的衣服,也尽管多带几件。”

  宜琴做梦也想不到她会轻易放自己逃命,闻言倒如坠入五里雾中,心中只怕她故意试验自己,哪敢答言?

  胖妇见她被好意吓坏了,不由笑道:“你不用犯疑心,我是真话。你若觉着我这一举对得住你,将来在外面发财,再报答我。”

  说着,把江湄的钱原封递给她道:“你不必等明天,现在拿两件衣服,就自己走吧。可不要对姐妹说这事,她们若知道我平白放你出去,恐怕都要生心。我对她们也不能说实话,只能假说把你送到别处去混,你明白么?”

  宜琴怔了半晌,还是不敢信以为真。胖妇见她踌躇不应,也明白她的意思,就令宜琴暂候,自己走出去。须臾,取了衣服回来,将一件外衣披到宜琴身上,另外把个小包裹递到她手里,随即携着她的手,一同走出。经甬道,上石阶,到了后门把门开了,外面便是很阴暗的窄巷。胖妇低声指着门外道:“你去吧,自己要好好的干,别辜负了我这片话。”

  宜琴这时才敢想她真要放了自己,心中倒茫然无主。对这胖妇,忘了以前所给的折磨,只感激这最后的恩惠,而且平日虽视此间如同地狱,恨不得插翅飞逃,但这时真被释放了,又想到自己孑然一身,前路茫茫,作何投止,不由倒生了恋别之情。望着胖妇凄然说道:“娘,你真的放我走么?”

  胖妇道:“怎么你还不信?”

  宜琴落泪,迟了许久才道:“娘,你待我的恩德太大了,我怎么?……”

  胖妇道:“好孩子,你只别忘我就好,快去吧。”

  说着,将宜琴推出门外,挥手叫她快走。

  宜琴凄惶无语,茫然向前走了两步,再回头时,胖妇已把门关上了。宜琴望着那已关的门,怔了一会儿,忽然醒悟这门内万恶之境,是自己伤心刺骨的地方,今日好容易逃了出来,正是梦想不到的幸运,我为何还留恋不走?想着,便似通身都生了活力,举步走出巷口。转入寂静的长街,她才想起此后安身的问题。自己只有两个可以投奔的人,一个是姨夫,一个是舅父。在自己的记忆中,还是姨夫家较有希望。舅父当初对待母亲已很淡薄,今日对我这落魄的甥女,更未必正眼相看。但是舅父所开照相馆的地址,自己尚隐约记得,至于姨夫的住处,却有些渺茫,只记住在西马路的南方,那条巷名好像有个“酒”字,恐怕仓促间难以寻访,自己倒是投奔哪里好呢?想着犹疑半晌,脑中不由映出旧事。

  先想起小时曾有个中年女人,常到自己家中,和母亲非常亲爱,又常带糖果给自己吃,那一张肥胖带笑的脸儿至今还留着模糊的影子,那人便是姨母。继而再想当父亲死后,无钱葬埋,母亲连去找那舅父几次,都是痛骂一阵,说那狠心的舅父避不见面,后逼得没法才把自己租与娼家。宜琴脑中映过这两个影像,立刻决定主意,抛开那易寻的舅父家,宁可多受波折,也投奔姨母。又向前走了数步,才遇见洋车。宜琴唤住,说了“西马路”

  三字,那车夫讨价三角。宜琴知道路儿不近,也没多说,便坐上车去。

  车行许久,由冷僻街道,渐入繁盛之区,又抄近路走过两折小巷,才到了一条灯火稀疏的马路。宜琴约摸将近目的地了,便问车夫,在西马路可有带“酒”字的巷名?恰巧车夫是个外乡人,地理不熟,算盘却精。闻言只摇头说不知道,但一进入西马路的边境,便把车放下,再不前进,举手讨钱。宜琴立刻取钱给他,那车夫拉起车扬长走了,把个宜琴独自抛在冷清清的马路上。她向四方望了一下,东西南北,不知向哪里去好,怔了一会儿,只得依着脑中模糊的记忆,向南走去。

  路旁虽有站岗的警士,宜琴自小生在贫苦家庭,长大又入了卖淫魔窟,不自觉的竟染上畏惧警察的习性,此际虽自知没有畏惧的理由,但仍不敢和他们说话。及至由马路转入南面一条巷中,才见对面来了一个挑担的小贩,喊卖五香茶鸡蛋。宜琴还不敢冒昧问他,先叫住了买两个茶鸡蛋,才问这附近有带“酒”字的巷名没有。那小贩由担上带的油灯所发的微光,望着宜琴的脸儿,既似思索,又似借题饱看她的颜色,半天才道:“这块儿倒有个带‘酒’字的地方,叫九条胡同。”

  宜琴本不识字,哪知“九”、“酒”并非同字,而且记忆不真,觉得姨夫所居仿佛是此地名。忙问向哪边走,那小贩指给她说,向南转东,走到一条横街的东端,路南便是九条胡同。宜琴哪里弄得清楚,只能记个大概,就别了小贩,自向南行。满以为归宿之处,近在目前,哪知反闹得阴错阳差。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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