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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她这里百只番佛入腰,江湄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认为玉珍收钱,就是解放朱景琦的信约,这件好事,自己算完全成功,从此朱景琦可以改过上进,他的老母也不致终夜哀啼。想着,精神上得到无上快乐。他的脾气,最是豪爽,以为别人也和他一样,即认定玉珍切实应允,也不再作叮咛,吃过了饭,便和玉珍分别,归家而去。次日又令他的太太到朱家,向朱奶奶报告一切细情,并且担保玉珍不再迷惑她的儿子,朱景琦当然从此学好,她只等着享受老福,无可悲苦,却把馈赠玉珍的事完全不提。

  朱奶奶闻听,虽还将信将疑,当面自然感谢不已,以后暗地察看儿子情形,见他果有一日由外面垂头丧气的回来,倒下直睡了两天,从此便不出大门,居然收拾书籍,每日赴学校上课了。朱奶奶这才证实江少奶奶所言不虚,她丈夫果然真的大展神通,把自己儿子弄得改邪归正,感激不知所何。但她终是妇人见识,不知江湄并非等闲之人,他管这管不着的闲事,原出于豪侠胸襟,莫说施恩求报,连他人感激,也还认为多事。忽而朱奶奶竟强凑了些钱,买了几包礼物,送到江家,要见江湄面谢。

  哪知江湄数日前已上山西去了。江少奶奶问明来意,哪肯受她礼物?但禁不住朱奶奶掬着一副热泪,悲声陈说。自己儿子归入正流,好比死了一样,江先生作这好事,不但救我儿子的命,连我也救活了,我们朱宅祖宗,全得感激。这样大恩,我万不敢说到报答,可是您也得容我尽点儿心。诸如此类的话,缠个不休。江少奶奶无法,只得把礼物收下,却暗打主意,等江湄归时,再设法补还给她。

  不料朱奶奶方才欢喜没有几日,她儿子竟又故态复萌起来。原来梁玉珍自接了江湄的钱,既打算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想借题和江湄要好,本已决心冷淡朱景琦,所以朱景琦再到华光戏院去时,梁玉珍不瞅不理,更当着他的面儿,故意和别的座亲热。朱景琦虽觉难过,无奈迷恋已深,仍跟着她缠磨。玉珍因为自己干的是这种逢迎事业,没法拒绝愿意花钱的客人,何况朱景琦又是报效有素的旧识,更不好无端破脸,最后只得使了个以进为退的方法。

  一天,朱景琦到借春楼吃饭,玉珍仍是愁眉苦脸的对他。朱景琦忍不住,便问她近日何以改了样儿,玉珍装作迟迟不吐,半晌才说出她家中出了件烦恼事,正在为难。朱景琦又问是什么事,玉珍答以是用钱的事。若在五日之内,弄不到二百元钱,将要被人控告,全家都得遭难,说完就问朱景琦能否代为设法。朱景琦并不明白玉珍是故敲竹杠,又正在不知怎样哄她是好,一闻此言,虽然自量无此能力,但因年少脸热,恐怕一驳她便露寒酸本相,被她看不起,以后希望尽绝。当时竟不假思索,回答可以设法,暂且博她欢心,以求须臾享受。玉珍却因先听江湄之言,深知朱景琦状况,所以来这么个老虎大张嘴的竹杠。

  朱景琦若办不到,以后便没脸再来缠她。借此可以实践江湄的诺言;若是朱景琦真能弄了钱来,她也乐得受用了再作道理。玉珍这主意,可谓走东倒吃猪头,西倒吃羊头,两不落空。朱景琦果然在允诺玉珍之后,看看家中,莫说二百元,便道二十元也拿不出,心虽焦急,也没法向空气中变出洋钱,但每日仍去和玉珍见面。玉珍一直保持冷淡态度,似乎非等到他送钱到手,不能开恩。及至第五日的期限,朱景琦自己就不敢到华光影院和借春楼去了。

  玉珍知道他这一躲避就算永久断绝,二百元虽然落空,但对江湄却保持了信用,就盼江湄再来,由他身上补偿大欲。哪知江湄再也没有消息,玉珍初尚思念不已,继而日子多了,渐渐由失望而冷淡下去。

  又过些日,那朱景琦因为难舍玉珍,竟然贼起飞智,便想出了轨外筹款办法。他有一家时常来往的富家亲戚,和本地三德金店有连,他久已看在眼里,此际情急之下,竟由那亲家偷得一件折子,冒名向金店取得一副赤金手镯。一出金店,就进了当店,换得二百多元现洋,兴冲冲的奔到华光影院,完全献给玉珍,并且深谢迟误之罪。玉珍见他居然送了钱来,大出意外,既因江湄多日未见,早已心淫,又看着白花花的一包大洋,不能无动于衷。于是收受之后,不但与朱景琦重温旧好。又因他既能报效如许金钱,江湄说他贫窘的话,必然不确,就更加意笼络,希望以后的长期实惠,竟和朱景琦发生了肉体关系,感情狂热起来,把江湄抛诸脑后,更莫说以前所定的约言了。

  哪知好景难长,朱景琦这小荒唐鬼儿,作了犯法的事,还竟然不知危险,只贪眼前欢乐,和玉珍只度了三四日的旅馆蜜月,这一天悄然回家,立被官人捉住。原来那亲戚家和金店双方,都已发觉被骗,并已查明是朱景琦所为,毫不客气地报告官厅,指明访拿。他被捉之后,一经审讯,便自完全招供。但仍顾着玉珍,不肯把她攀上,只说自己因为一时困窘,才起意行骗,金镯到手,立即随手花尽,并未和谁商议,也没有同谋人。官厅见他招认,也未深究,就判以一年多的监禁完案。

  朱景琦进了囹圄,本是自作自受,只可怜他的老母,自知儿子犯了骗案,已然吓个半死,随又有官人到家搜赃,大受折辱,最后得到判罪消息,竟把人给急疯了。终日不饮不食,满街乱跑,见人便跪倒磕头,求还她的儿子。经警察把她捉回,锁在家中,初还哭闹,半夜后忽寂然无声,次日邻人破门入视,见她已经在儿子的卧床旁上吊死了。

  玉珍初闻消息,恐受连累,藏躲了几日。及闻朱景琦业经判罪入狱,方才放心,重出来再作她的三卖事业。这三卖和莲花落的四卖并没有什么关连,只是卖茶、卖饭,再加上卖笑而已。朱景琦家败人亡之后,过了月余,一天的白昼,玉珍正在华光影院楼上,来往送茶,忽然在休息时间,电灯初亮,她无意中看见楼上最后排客座,有个穿着漂亮西装的人,正在看报。因为楼上客人稀少,后排只他一人。

  客人照例坐在僻远之处,多是意不在酒的醉翁,特寻无人之境,好与女招待蜜语调情。玉珍一看这客人的衣饰和坐处,便知是个会上人,但他用报纸挡着脸儿,看不清面目,不敢断定是自己的幕内之宾,抑是别个姐妹的俎上之肉,就举步走过去。到了那人近前,那人双手执着一张大报,把脸遮得很严,仍然不能看见面目。玉珍只得操着女招待中流行的标准国语,发出仅限于喉鼻之间的低音,问道:“您要茶么?”

  那人似乎全神贯注在报上,并未听见她那蚊子似的文雅柔媚的腔调。玉珍只得一提中气,把声音长了个调门儿,由爬字调长到工字调,将原句重述一遍。不料才说了个“您”字,便见那人手上的报纸向下徐徐降落,脸儿徐徐向上抬起,报纸后面的脸儿,才露出一半,玉珍便倒吸了一口气,已随着个“咦”字呼将出来。原来,此人竟一别多时,是百思不得的江湄。

  玉珍乍一见他,既出意外的惊诧,而且对看这漂亮人儿,不由又勾起了旧相思,心神一阵荡漾。但想起朱景琦一段公案,却难免有些恐惶惭愧。一时诸般不同的感情,迸发于内心,表面只剩了发怔,空望着江湄,说不出一句话。江湄倒很自如,满面涌出笑意,像接待老朋友似的,伸手向玉珍叫道:“梁小姐,久违了,你怎么好?很忙吧?”

  玉珍受他大方态度的影响,方才收慑心神,点头一笑道:“江先生,怎么总不来?一晃儿这是……”

  江湄插口道:“一个多月了。我是出了趟远门,昨天才回来。在外面很想你,你大约还没忘我吧?”

  玉珍听他直截说出这样的话,便一溜秋波,用眼光传达自己一向相想之意,和久别怨望之情。又见江湄的手还在伸着,忙将自己的手假作下垂,恰被江湄接着,握住葱尖。这时四目相对,互相脉脉含情,静然了十几秒钟。玉珍忽听背后有脚步声走近,恐怕是同行姊妹,不愿被她们看见取笑,忙把手儿缩回,低声道:“你坐着,我倒茶去,来杯柠檬好么?”

  江湄摇头笑道:“不,不,我不要茶,我只要你,你陪我坐坐。”

  玉珍粉面微红,将手指向江湄胸际轻轻一戳,道:“要我可没那么容易,老实等着,等开了片子我也许来。”

  说完,翻然转身走开,将到楼梯口,又回头对江湄嫣然一笑,才下楼去了。

  江湄望着她的后影儿,笑了一笑。须臾院中灯光尽熄,影片继续开映。他本没心看影片,只等玉珍到来。哪知等了半天,还没影儿,却听楼下忽然吵嚷起来,在男子愤骂声中,夹着女子的分辩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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