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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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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儿的住室本来离大门最近,满以为雅琴进门第一个要看见她,当然赶过去说几句话儿,在众人面前,也算得了光彩。所以雅琴进门时,她还上前迎了两步。却不料雅琴竟端了偌大架子,根本没瞅没睬。她自觉吃了没趣,不禁大为生气,立刻撅起小嘴儿在喉咙里骂道:“左不过是个窑姐儿罢咧,这一嫁人成了太太,立刻屎壳郎变吉鹠了,就城头上出恭,高了眼,不认识老街坊了。惹恼了我,瞧我把当初你在车站抢煤,叫巡警拉到高粱地里的事,都给抖落出来。” 正骂着,又听院中人都在唧唧喳喳的小声议论,其实,人们是惊羡雅琴的富丽,巧儿只疑是他们看见自己吃了没趣,都在讥笑,不由又羞又气,转身就进了屋子。偏巧不知趣的母亲,还同她夸赞雅琴的衣饰,巧儿气得一头倒在炕上一语不答。韩奶奶这才看出女儿是在生气,忙问为什么,巧儿更使出娇纵性子,将身一滚就滚到炕尾,脚儿踹着炕沿叫道:“别管我,别问我。” 韩奶奶摸不着头脑,忽然门帘一启,刘四奶奶走入,叫道:“大姑呢,怎么倒躲在屋里?雅琴一进门就找你哪。” 巧儿一听这话,立刻满肚子气都消了,脸上不由的堆满了笑,身体也不自觉的霍然坐起,笑问道:“是么?人家阔太太了,还会问我?” 刘四奶奶道:“呦,哪的话,从小儿一块长起来的姐妹,怎不想呀?” 说着,拉起她便向外走。巧儿立觉身体轻了许多,飘飘然随她走去。 一进刘家的房门,便见雅琴已换了家常衣服,坐在崭新的炕褥子上,吸着纸烟。她这家常衣服,也是湖色软缎的旗袍,外罩紫花绒的小马甲,好像四郎探母戏中的公主似的。这时,女仆正站在地下,替她把高跟鞋脱去,另把一双米色缎绣花鞋穿上。雅琴的脚还在女仆手中,所以看见巧儿进门,并不起立,只点点头儿,叫道:“呦,你都长成这么漂亮了!若在外面遇见,我真认不出来。” 说着,招手叫她在身边,很亲热地问了许多话。巧儿在对答之际,却偷眼儿观察她的衣饰,见她左臂上戴着一只镶翠的金练镯,每一节上,都嵌着小拇指肚大的翠块,晶莹光洁,都绿得那么好看。手上只戴着一只钻石戒指,右腕戴了一只绝大的白金手表,式样非常玲珑,手上却有两只大宝石戒指,一红一蓝,颜色又都那么鲜艳。巧儿瞧着不知怎的,便觉脸上一热,把自己戴翠戒的手,藏到衣襟下面。雅琴并未介意,又问巧儿近年生活情形,巧儿回答仍给军衣庄作活。雅琴这时好像自幼在富贵丛中生长起来,耳朵一向未听过“贫苦” 两字似的,闻言竟感到意外的惊讶,摇头道:“作外活,才赚几个钱?哪够吃的。更难为你们怎么过了。” 刘四奶奶在一旁凑趣道:“韩大姑她娘儿俩,过得俭省,一天有二斤面就过去了,怎能比你?她一个月的进项,还不够你穿袜子的呢。” 雅琴哼了一声,居然不疑地道:“可不是!你瞧。” 说着,扬起一只脚来道,“这种丝袜子,前儿才在中和公司买的,六十八块钱一打,你合合,是多少钱一双?” 刘四奶奶啧啧地道:“好家伙,可吓死我!一双袜子就五六大块钱。我的姑奶奶,你可拔了尖儿,当初的娘娘,也未必穿过这个。这么贵的东西,一定结实,总穿不少日子吧?” 雅琴把嘴一撇,还未说话,女仆已答了碴儿道:“我们太太一双袜子没穿过三天,出趟门儿,脱下就赏给我们了。要论东西,敢情结实,三个月也穿不破呀。” 刘四奶奶哆嗦着嘴儿,半晌没说出话来。巧儿却听得越发心醉,暗想,从小儿一同长大的伴侣,到如今自己还是自己,她竟阔到这个份儿,她是什么命呢?雅琴又端详着巧儿,向刘四奶奶道:“你瞧,巧儿出落得多么俊!可惜住在这个地方,把人腌臜了。你们是没听过好戏,那梅兰芳扮上戏的模样,就是巧儿这意思。可巧儿的眉眼,比他还秀美得多。这副小模样,若是穿上好衣裳,走到外面,管保街上的人都直了眼儿。” 刘四奶奶接着她的话,说道:“巧儿也学着戏呢。” 雅琴很注意的问道:“什么?学的什么?会几出了?” 巧儿忸怩笑道:“我只跟着起哄,一出也没学会。” 雅琴道:“本来你们也请不着好师傅,学成了也赚不了大钱。再说,你岁数也大了,倒不一定唱戏,只要活动活动心眼儿,干什么也能发迹。” 巧儿眼望着她的美饰,心里寻味她的言语,不由触起黄三的话,方才觉得是逆耳之谈,现在竟好像都变成金石良言了。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有人高声喊道:“哪屋里姓刘?有位杨太太在这里么?” 刘四奶奶听了,方欲跑出去看,雅琴已高声答应道:“是表弟么?我在这里,你进来。” 这时,女仆已赶过去掀起门帘,就见一个少年由外面闯然走入。巧儿似觉这少年满身放出光彩,眼中一亮。偷着看时,只见这人最多不过二十岁,面如冠玉,形状俊伟,眉目口鼻,处处都觉可爱,却说不出怎样美法,好似通身上下,并无一处不同巧儿眼光。他身上穿着葡萄紫色西服,脚上是油亮的皮鞋,胸中坎肩的小口袋中,露出花花绿绿的丝巾角儿,散着香气,和头上司丹康的芳馥,弥漫全屋。巧儿有生以来,还没见过这样裙履少年,猛觉心中乱跳,低下头去,但又舍不得不看,仍频频偷溜秋波。那少年好似并没有看见巧儿,也没看见刘四奶奶,进门就向雅琴叫道:“表嫂,表兄叫你快回去。” 雅琴叫道:“呦,我才来,怎么又叫回去?” 那少年已由小口袋中取出丝巾,掩着口鼻,摇头道:“这地方怎么能住?有碍卫生,真受不住!” 说完这句,才答道:“您刚出门,就来了个姓徐的,是交通部的什么官儿,带着太太来辞行,说晚车回北京去。表哥留下他们,要给饯行,叫我请您快回去,好作主人。” 雅琴皱眉道:“尽是这种事,麻烦死我,不去还不成。” 那少年自从进来,就在屋里来回踱着,身体还不住摇晃,显示少年人浮躁好动的性情。巧儿偷眼看着,似觉他的一举一动,都有特别的魔力,能够叫人心跳。又听雅琴向刘四奶奶道:“这可太不巧,我本打算在这里呆上一天,说说老话儿,哪知又出了事,只好改天再来吧。” 刘四奶奶听雅琴要走,觉得自己数日来劳心尽力的预备,都要付诸枉费,而且对雅琴既不能尽其人情,对邻舍更觉没有光彩,怕人家议论,说自己白预备了多少吃食,白收拾了房舍院落,结果阔太太一口也没吃,一眼也没看,岂不成了笑话?于是满心的不愿意,但还陪笑说道:“怎么走啊,走也得吃了饭再走,要不叫人家看看,外甥女好容易来了,舅母连顿饭都管不起呀。再说,臭儿他爹还没回来,你走了,他不抱怨煞我。” 雅琴道:“不成,我非走不可,这里关着事呢。我哪天想来,拿起腿就来了,今儿你拦也白拦。” 说着,就叫女仆给换衣服。刘四奶奶心里气得要哭,可怜外表还不敢露出来,只有瞪着烂红眼儿看着。 那少年向雅琴道:“您可快去,我先走了。” 雅琴道:“好,你先去吧,我跟着就走,还得回旅馆换衣服。” 那少年闻言,更不答话,一步跳出房外,像一阵风似的出门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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