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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惊寰摇头道:“不成,楼上只有两间屋,你爹娘又都在家,那如何成?”

  如莲笑道:“他俩才是睡觉如小死呢,每天不知多们难招唤得醒。昨天我招唤我娘,叫了一点多钟,总不睁眼,我急了,咬她一口才醒了。咱只放轻了脚步上去,绝不会闹醒他们。可是咱们有话全在这里说完,上去就不能说话了。还有句要紧的话,就是咱要是吃了药挣命,教他们知道,无论拿什们灌咱们,千万咬紧了牙别张嘴,一过时候,神仙也救不了,教他们眼看着咱死,才更痛快呢!”

  惊寰点头道:“好,就依你,可是得快办。”

  如莲叹道:“完了,咱这一世,只有这一会工夫了。哥哥,你亲亲我。从咱俩认识,就全端着,都爱害臊,现在快死了,还臊什么?”

  说着扬起脸儿,把红唇直送到惊寰的吻际,惊寰也忍不住,就紧紧抱住她,湿湿的接了个长吻。

  如莲又和惊寰偎倚了一会,便立起道:“大烟要用开水冲了,才好当咖啡喝。咱临死也排场排场,夫妻们闹一杯早茶。”

  惊寰道:“免了吧,这时哪里去寻开水?”

  如莲笑道:“咱碰碰运气,这楼下马家睡得比我们还晚,说不定厨下还有开水。”

  说着悄然溜向一间小屋里去,须臾提着个小铁壶出来,还腾腾冒着热气,笑向惊寰道:“这才是该死人百灵相助,水还正沸。是时候了,咱上去吧,脚步可越轻越好。”

  说着拉了惊寰,雁行着走上楼梯。才上了三四层,如莲忽然止住步,回头看看惊寰,绯然红了脸,唇儿动了几动像要说话,却又不肯说。惊寰便问道:“你要说什么?这时怎又害起臊来?”

  如莲脸更红了,冷不防的把头伏在惊寰肩上,颤声道:“我想……我想……咱们空好了一场,如今要死了,再不能在一处亲热。回头咱们吃完了烟,离死还有一会儿工夫,索性趁波完了咱们的愿,简直咱们铺上了被褥……也不枉耽这一世的虚名。哥哥,你……”

  惊寰听了已经会意,这时心里倒不羞涩,反倒凄惨起来。便抚着她颈儿道:“妹妹,我明白,依你依你。”

  如莲才赧然一笑,又向上走,走尽了楼梯,她自己先推开门,仔细向里一看,见周七怜宝还照样睡着,便先推惊寰蹑步走进里间,自己也跟进去,轻轻把水壶放在地上,指个椅子教惊寰坐好,自去轻轻把门关闭上,上了门闩,又顶上一把椅子。回眸向惊寰一笑,才要向他走去,又略一沉吟,移步转向床前,把被褥铺好,回头向惊寰低声说了一句。惊寰因她声音太小,听不出说什么,才要动问,她已走近惊寰,附耳说道:“我算熬到给你铺床叠被了!”

  说完又很媚的一笑。

  惊寰这时才心乱起来,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要撒手了,便是这自己最爱的如莲,虽得美人同死,可算如愿以偿,可是死后两眼一闭,是否还能看得见她,还不可知,不禁就凄惶起来。那如莲见惊寰面色惨淡,便低声道:“你后悔了么?现在后悔还不晚,说实话,我放你走。”

  惊寰勃然变色,两眼一瞪,才要说话,如莲忙掩住他的嘴,低声道:“大爷别急,我知道你不后悔,咱们快喝,别等睡多梦长。”

  说着向窗沿上拿下一个景泰蓝烟盒,又寻了两个小茶碗,用手巾擦干净了,就把盒里的黑色烟膏约有一两多,都分着倒在两个碗里,倒得分量平均,又端起水壶把开水斟入,立刻两碗里都冒出热气。如莲又寻一根筷子把碗里的烟水和得融均了,才走过坐在惊寰身上,用手扳着他的脸儿,惨声道:“哥哥,你是玉楼赴召,我是驾返瑶池,该咱归位了。哥哥,人家一夫一妻白头到老的都怎么修来?咱们这断头香又是怎么烧的?咳,哥哥,咱们来世勤修着点吧。”

  说着摸了摸茶碗道:“正可口,不凉又不热,怎么喝?”

  惊寰回答道:“拿来,我先喝。”

  如莲道:“不,我先喝。”

  惊寰道:“要不然,咱一同喝。”

  如莲点点头,忽然一笑,掩着口道:“我平常就看不过他们那轻薄样子,今天倒要学学他们。”

  惊寰道:“怎样?”

  如莲道:“就是那浪姐儿跟熟客喝酒的法子,她先把酒含到自己嘴里,然后再嘴对嘴的度给他。咱们也照样,你先含一口烟水度给我,我咽了,我再含一口度给你。这样有五六回,这两碗就都喝完了。”

  惊寰忍不住一笑,亲着她的额儿道:“你真会闹故事,寻死还调皮呢!”

  如莲也笑道:“旁人死是丧事,咱们死是喜事。你看这死是喝大烟,我看这是洞房花烛吃交杯盏呢!”

  说着把两个烟碗端过,自己端着一碗,递给惊寰一碗。

  如莲又骑马式坐在惊寰腿上,两个面对面的坐好,这一端起碗来,那一股香气已冲入鼻端,眼看着碗里黑色的液质,知道喝下去便要与世长辞,人天异路,两个人不由得同时滴下泪来。如莲咬着牙带泪笑道:“哥哥,你先把好东西赏妹妹一口喝。”

  惊寰摇头,嘴向如莲手里的碗一努,如莲也摇头,只张了小嘴等着。惊寰猛一咬牙,把烟含到嘴里一小口,又抱住如莲的头儿,对着她的嘴便度过去,如莲一扬脖儿便全咽了。她也含了一小口烟水,照样度给惊寰,惊寰咽时,她还向他长吻了一下,两人的嘴儿还未离开,这时忽听背后门外有人大叫了一声道:“不好,你快起!”

  接着又伸脚踢门,只三两脚,便已椅倒门开,从外面闯进了一人。正是:芙蓉花下风流死,将成同命冤禽;批杷门巷喑呜声,又来斩关壮士。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儿女情激发英雄气豪士走天涯 葭莩谊感动菩提心愚兄探地狱

  话说上回说到惊寰和如莲在怜宝家楼上,一同服毒情死。这一个十九岁的浊世儿郎,一个十八岁的多情少女,临死时还自辗转缠绵,耍寻那情场中的风流解脱。每人已有一小口烟水咽下,眼睁的就要摧兰折玉,碎绿凋红,想不到在这千钧一发之时,竟有救星到来。原来周七因昨夜只顾吸烟闲谈,从晚饭后一直不曾小解,后来又一枕朦胧,仓皇睡倒,到天明时,腹中积水急不可待的要自寻出路,竟自在膀胱里骚动起来。他睡中本是大脑休息,小脑代拆代行,这时内部一起暴动,小脑知道,眼看要堤防溃决,洪水横流,兹事体大,不敢负责,忙向大脑请示,于是乎大脑就把周七招唤醒来。

  周七在朦胧着要睁眼,忽觉身旁空气动荡,似乎有人带着风走过,原想立刻睁眼,但在初醒时自然举动迟慢,略沉了两三秒钟,方略开眼缝,恰见如莲正要进里间去。她前面似乎先有一人进去,却只门帘边见有衣角一闪,接着如莲也走进去。周七心里原觉诧异,但被烟气麻醉着,还舍不得动,便又闭上眼一沉,心想和如莲同进屋的定是怜宝,怎这样早起来?上屋里做什么?却绝未疑惑有外人进来。再迟一会,忽听屋里门轮儿响,知道是关了门,心里才觉出奇怪。自想她母女俩关上门做什么?便又睁开眼,这时却已十分清醒。转脸向身旁看时,怜宝像死狗般的正睡在床外。周七揉揉眼坐起,扶着头想了想,心里十分纳闷,又疑是自己睡得眼迷离,一定是方才如莲下楼去上茅房回来,进屋去一掀帘子,我从帘缝瞧见屋里的东西,错认成衣角。想着便要从怜宝身上跨下床去小解,不想竟从屋里送出一阵唧唧的说话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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