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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三人走出门廊,柔安脸上充满了一片喜悦。她再度用紫围巾包住头发。她原以为和父亲分别,她会大哭一场。幸好他答应回家了。李飞扶她上马,自己也跨上马鞍。父亲站在雾中的木莲树下,眼神稍微有点悲哀,面孔倒露出微笑。

  他们走的时候,篱笆上还有露珠。早晨的阳光由薄云顶射下来。湖面和岸边有层蒙雾,岩石仿佛由海中浮出来似的。草地上,露珠儿闪闪发光,使草色更青,金凤花更黄,比阳光还要灿烂。渔夫的炊烟袅袅升起,懒洋洋挂在天空。但是山顶的瞭崖和树影立在天空下,倒显得又清晰,又明朗。

  十分钟后,他们登上青果树下的东脊。回头看三岔驿祖屋,虽然不清楚,但他们都知道老父正在东边门廊上看他们,他们就挥手告别。

  杜忠站在门廊上,目送两条人影消失在山脊背面,心里很满足。

  * * *

  这对恋人骑马到漳县,要搭车去天水。但是他们到那儿,早班车已经走了,要等下午三点的班车。他们在一家客店吃饭,天空突然暗下来,倾盆大雨打在屋顶上,雨丝也由店口和窗户飘进来。他们坐在硬板凳上,面对空空的餐桌。

  现在他们又单独在一起了,柔安只想到他们两个人。三岔驿别庄共处,与父亲见面的兴奋已经过去。她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李飞远行的时刻日益逼近了,这是他们相聚的最后一天。她也隐约为将来的命运而心情沉重,女孩子订婚那天难免有这样的心情。她的女性本能超过了理智。她父亲头一天晚上所谈的家族前程问题留在她心里。她想象自己未来的婚礼;至于什么时候,她也说不出来。全心献身给李飞,她并不后悔,她已经像一个成熟的妇人,整个未来和自己所爱的男人息息相关。她的眼珠更黑了,仿佛看得见,也觉得出生命的奥妙,不分时空,永无休止,许多女人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你在想什么?”李飞又问了声,紧紧抓住她的小手。

  她用手指捏住李飞的指头说:“没什么。”

  他们看看窗外。水滴沿窗框流下来,不过阵雨已经停了。为了占两个好位子,他们到车站,在露天的湿泥地上排队等候。车子一来,里面的乘客一下车,李飞和柔安就上去。运气还不错,找到两个中间的位子。车厢都站满了人。前后要走两个钟头。柔安昏沉欲睡,就把头靠在李飞肩上,也不管其它乘客做何感想。颠簸、转弯和换挡的声音一再把她吵醒。

  李飞用手搂住她肩膀,心里只有一个感觉,他相信就是再走遍天涯海角,也找不到像柔安这样的女孩。他也想着离别和他的新疆之旅,不过他倒不担心。他向来习惯把挫折一笑置之,漠视危险,怀着天生的乐观论,用智慧解决一切问题。

  天水是甘肃交通中心,由渭河沿岸的五个古镇所构成,是一座古堡林立的落后都市。兰州的羊毛和皮货,西安的茶叶和纺织品,都从打这儿转运。居民大都是汉人,也有不少回族商旅来到这儿。房屋密密麻麻的,有些建在旧城墙里,甚至盖住了城墙。

  为了安全起见,李飞和柔安在城内的一家旅馆化名投宿。天水有很多西安来的旅客,他不希望败露了行踪。他们要了两个面水相邻的房间。可以看见回族妇女在河边洗衣服。不久就下起毛毛雨来。雨滴弄皱了河面,船夫纷纷用竹垫遮盖船身。李飞和柔安把脸贴在窗户上,凝视渐起的暮色。

  “我们出去洗一个热水澡好吗?”李飞问她,“回教浴池都很干净。可以暖暖身子。”

  “随你吧,”柔安好像没有自己的主见似的,“不过外面下雨哩。”

  “我们向旅社借一把伞。附近一定有澡堂,然后我们找一家好馆子吃饭。”

  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都有特别的用意,这是相聚的最后一晚了。

  他们下楼向柜台借了一把油纸伞,伙计告诉他们三条街外有一家好浴室,还说明如何走。李飞一手拿伞,一手搂着她肩部,两人在碎石街上踏水前行,借着店铺的灯光,避免踏入水坑里。

  一走进彩色瓷砖和雕花地板的回教浴室,就有个女人把柔安领到女子部去。柔安从来没上过公共澡堂,觉得很新鲜、很有意思。他们出来在走廊碰面,她精神舒爽,已经恢复了元气,满脸焕发青春的光彩,忧郁的眼神一扫而空。

  李飞撑开伞,让她走进来。

  “你居然赏那个人一张五元的钞票!”她说,“他还以为你疯了哩。”

  “真的?”李飞心不在焉,“没关系。求福嘛。今天晚上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会带来好运。”

  斜斜的细雨打湿了长袍的下襬,雨点滴滴轻脆地敲在油纸伞上,但是他们在伞下觉得很舒服、很温暖。店铺都已经打烊了,只有香烟店和小吃店还开着。偶尔有一两辆密封的黄包车驶过去,赤脚的车夫慢慢在湿淋淋的街上涉水前进。

  一家老饭店厨房的前灯吸引了他们。婼菜、烤肉、生肉、盐水鸡都挂在大钩上,一盘盘烤肉和猪脚也摆在门边。炊具和深铁锅咣啷相碰,热汤嗞嗞滚着,加上热乎乎的蒸气,使他们饥肠辘辘,胃口大开。厨子围一件油腻腻的黑围裙,大声叫他们“请进!”门口的泥地黏糊糊的,不过厨房的空气很温暖。

  他们穿过走道,进入内屋,六七个房间对面而立。座位全满了,只剩下最后一间。门上挂着脏的灰布帘子,偶尔可以看见里面的客人。

  跑堂掀起最后一间的门帘,让他们进去。房间只用灰绿色的夹板隔开来,隔壁的客人大声喝酒喧闹,他们倒不在乎。地板是大旧瓦铺的,屋里又干又暖和。

  柔安说:“我好饿,我要吃点东西。不过我们要叫几道特别的菜。这餐饭算我替你饯行,我来会钞。”

  李飞坐下来写菜单——蒜爆龟肉、酥炸鸭肫、鸡肉卷、炸青豆和“纸包鸡”。跑堂特别介绍他们的“九转柔肠”,他说是预先炸好、隔夜风干的猪肠,丢入热油中,加上原汁煮成的。

  绍兴酒送来了。柔安喝了一口酒,李飞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在火车站对面的餐厅第一次共同吃饭,当时我们还不太熟?那次也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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