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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文学生活 戏剧(2)


  从纯文学的观点来看,中国戏剧作品中诗化的内容所包含的力度和美感远胜于唐诗。我深信,尽管唐诗十分可爱,然而中国某些最伟大的诗篇还得到戏剧和小调中去寻找,因为古典诗歌总是遵循思想和文体的某种传统模式,它具备一种优雅精致的技巧,然而缺乏崇高、有力而丰富多彩的内容。如果一个人读了古典诗歌转而去读剧本里的曲词(如上所述,中国戏剧基本上是诗的集合),那末他的感觉就像先观赏一柬精美的瓶花再去游园一样,感到后者远胜于前者:新鲜、丰富、多样。

  中国的诗歌是精巧的,却从来不很长,从来没有巨大的力量。出于简练的需要,叙述和描写常被限制在一定的字数内。然而剧中曲词所涉及的范围和文体却大不相同了:它所使用的词语会被御用文人斥为庸俗。剧中人形象一出现,即需要戏剧场面,这就要求广泛的文学表现力,这显然不是诗歌力所能及的。人类的情感上升到了一种为绝句律诗所难以达到的高度。由于以白话人诗,打破了文言的束缚,因而获得了以往所完全难以想象的自由、自然与雄浑。这种语言直接取村于人们的日常口语,然后由作者加工成美的语言;这里作者不受传统标准的束缚,单凭自己对声韵节奏的艺术感知行文。有些元剧大家采用方言土语,也取得了无以伦比的美,这种美是难以译为现代汉语或任何一种外国语的。下面便是一例:

  我这里稳丕丕土坑上迷飓没腾的坐。那婆婆将粗刺刺陈米来喜收希和的播。那蹇驴儿柳阴下舒着足留恶滥的卧,那汉子去脖项上婆娑,没索的摸。你早则醒来了也么哥!你早则醒来了也么哥!可正是窗前弹指时光过!

  ——马致远《黄粱梦》


  曲词的作者不得不努力适应戏剧曲调的需要,但句子毕竟可以长一些,也可插入多余的音节,韵脚也较宽,较适合于曲词所使用的方言。起源于歌行井用之于曲调中的宋词已获得了一种韵律的自由,这种自由已经使得词的格律可长可短,以便和口语而不是书面语的韵律相一致。戏剧曲词的韵律就更加解放。这里我将《西厢记》(中国文学第一流的作品)中描写女主人公莺莺的美丽的几段摘出,看其韵律的不规则程度。

  未语人前先腼腆,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

  下面描写的是她转身时的美:

  偏,宜帖翠花钿。
  只见他宫样眉儿新月偃,斜侵入鬓云边。


  下面是描写她的行走:

  恰便似呖呖莺声花外啭,行一步可人怜。
  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


  有意思的是,中国戏剧中曲词和音乐的韵律与西方诗歌与音乐中规则的韵律不同。没有理由说每隔二三行用一次韵的基本韵律,就不可以用在某些英语的律诗中。宋词和元杂剧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其中韵律的调制不是两句或三句一押韵,并且一韵到底,而是三三两两地错开。这种用韵方式值得某些素养较好的英国诗人借鉴和尝试一下。

  由于具有很强的大众性,戏剧在中国取得的地位,已经与它在理想国里的逻辑地位不相上下。除了教会中国人热爱音乐之外,它还通过众多的戏剧角色来赢得男女老少的心灵与想象力,教给人们(其中90%以上是文盲)惊奇然而又很具体的历史知识、民间传说和历史的、文学的传统,因而,对历史人物栩栩如生的概念,任何一个老妈子都比我强得多,诸如关羽、刘备、曹操、薛仁贵、薛丁山、杨贵妃等等,她都了如指掌。而我本人却因为自幼受教会教育,观剧受约束,只是从冰冷的历史书上获得了一些零零碎碎的了解。我在13岁之前就知道了约书亚的喇叭吹倒耶利哥的城墙,但直到30岁才知道孟姜女寻夫哭倒万里长城的故事。这样的无知在中国大众里是少见的。

  戏剧不仅仅给人们带来通俗化的历史和音乐,它的同样重要的文化功能还在于教会了人们区别善恶的道德标准。实际上,所有典型的中国标准,比如忠臣、孝子、勇士、贤妻、贞女和伶俐女仆等等,都反映在目前上演的剧目中。在剧中人物身上,他们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所喜欢的和厌恶的人;在观剧的同时,他们也深深地陷入了道德与良心的沉思。曹操的奸诈、闵损的孝顺、文君的浪漫、莺莺的痴情、杨贵妃的豪奢、秦桧的卖国、严嵩的贪婪残暴、诸葛亮的智谋、张飞的暴躁、目莲宗教意味的圣洁,都在人们心目中同伦理道德的传统联为一体,成为中国人评判善恶之举的具体观念。

  下面我们引《琵琶记》的故事,来说明戏剧在总体上对于中国大众道德的影响。作为这类故事的一个代表作,它是一个直接宣扬家庭的节孝,从而赢得了大众喜好的故事。它的杰出并不意味着它遵守了现代意识上的戏剧观念,如一致性等等,它包含42出,情节延续数年。它没有像《牡丹亭》那样的绚丽想象,没有《西厢记》那样优美的曲同,也没有《长生殿》那样的强烈感情。但《琵琶记》仍以自己宣扬家庭恩爱忠贞而取胜,从而在中国人的心灵里找到了温暖的地位,它的影响是十分典型的。

  故事讲汉代有位聪明的学者叫蔡伯喈,由于双亲年事已高,因而抛却了仕途的打算,安心居家侍奉父母。他刚刚娶亲,妻子叫赵五娘。戏开始于他们的一次家宴,场景是春季的庭院。当时正值皇帝张榜科举,地方官吏把蔡伯哈的名字报了上去。这意味着要远赴京城,并且一去多年,忠孝难以双全,爱情也要经受磨难。他父亲出于一种自我牺牲精神,鼓励儿子前去赶考,而他母亲则出于人之常情,拼命反对。最后,蔡伯喈还是不得已把双亲托付给新婚妻子和一位叫张太公的好友,自己上了路。

  蔡伯喈考试获得了成功,成了状元,麻烦也接踵而至:牛丞相有个漂亮聪慧的独生女儿,视若掌上明珠。蔡伯喈被迫入赘牛府,面对新婚之夜的良辰美景,他想了起赵五娘。牛小姐得知此事,准备与父亲商议让他回乡省亲,但牛丞相十分恼怒,毫无商量余地。

  与此同时,赵五娘那儿的情形却是每况愈下。全家靠赵五娘帮人做针线活维生,不幸又发生了一场大饥荒。幸好有义仓赈济,赵五娘也得到了一份救济粮,然而却在半路上被人抢走。赵五娘痛不欲生,想投井自尽,但想到家中二老在她死后会失去依靠,因而放弃了轻生的念头。她到蔡伯喈的朋友张太公那儿借了一把米回来给两位老人做饭,而她自己只能在暗地里用糟糠充饥。剧情发展到了人所公认的感人之处:出现她的一段独唱,把丈夫喻为米,自己比作糠,米糠分离,夫妻两地。

  不久两位老人得知此事,颇为以前因饭食差而恼怒等感到惭愧,并求媳妇原谅。过了一段时间,蔡母病逝,蔡父也卧床不起。赵五娘侍奉老人,直至他离开人世。然后她剪下自己的头发卖钱以筹措丧葬之资。在她的好朋友张太公的帮助下,她亲手为蔡父挖土筑坟。由于劳累和饥饿,她昏倒在坟墓旁,梦见土地神怜悯她,派白猴、黑虎两个精灵前来帮忙。她醒来时惊喜地发现坟墓已经筑成,她将此事告诉了张太公。

  张太公于是劝她去京寻夫。她妆扮成尼姑,自描了一幅丈夫的画像,身背一把琵琶,沿路乞讨,往京城走去。历经千辛万苦,最后终于到达洛阳城。正好碰到一次佛教盛典,于是她便走到庙字前,把丈夫的画像挂了出来。正好作为新郎的蔡伯喈来寺庙求佛保佑父母,认出自己的画像,便把它带了回去。第二天,赵五娘以乞求施舍的尼姑身份出现在牛府,不久便为牛小姐接受。牛小姐还巧妙地同赵五娘一起试探了丈夫,于是他们重新得到了团圆。故事结束时,他们全家得到了皇帝的“一门旌奖”,两妻共事一夫。

  这里包含了中国大众戏剧的全部要素。故事所宣传的崇高品质使该剧在中国大为流行,正像英国的读者关心社会事件一样。故事中有科举,而科学是中国一切故事里人物命运的转折点。另外,故事还展现了一位贤妻良妇,两位需要照顾的老人,一位患难之交——真正的朋友,一位不对情敌产生妒意的夫人,还有一个热衷于权势的高官。这就是灌输给中国大众的中国戏剧要索。《东行之路》(Way Down East)和《在山上》(Over the Hill)两片在中国大受欢迎,正是基于这些因素。这也表明中华民族是个多愁善感的民族,他们常常会为一个感伤的情节一掬同情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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