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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中国人的性格 幽默滑稽(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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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是一种心理状态。进而言之是一种观点,一种对人生的看法。一个民族在其发展过程中,只要才能与理智横溢到足以痛斥自己的理想,幽默之花就会盛开,因为所谓幽默只是才能对自我进行的鞭挞而已。历史上的任何时期,人类一旦能够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与渺小、愚蠢与矛盾,就会有幽默者产生。比如中国的庄子,波斯的奥玛·开阳①,希腊的阿里斯托芬②。没有阿里斯托芬,雅典人精神上当贫乏得多;没有庄子,中国人聪明才智的遗产也会逊色不少。 ①奥玛·开阳(Omat Khayyam,约1025~1123),波斯待人及天文学家。 ②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约公元前448~前385),雅典诗人和喜剧作家。 然而由于有了庄子及其著作,中国所有的政治家和土匪强盗都成了幽默大家,因为在他们的思想里直接或间接地渗透着庄子的人生观。老子在庄子之前已经发出过尖细的狂笑。他的一生肯定孤身未婚,否则他就不会笑得那么调皮。反正有关他的婚姻状况、有无后裔等等,史籍中无从查考。老子最后的几声咳嗽和大笑被庄子接了过去。庄子较为年轻,音色也比老子丰富得多,世世代代都能听到他的笑声。我们一旦有机会总是忍俊不禁。不过我时常感到我们的玩笑开过了头,笑得有点儿不是时候。 外国人对中国与中国人的无知给人以根深的印象,尤为奇怪的是他们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中国人有幽默感吗?”这个问题无异于阿拉伯商队问人:“撒哈拉沙漠里有沙子吗?”真奇怪,一个人对一个国家竟如此不甚了了。至少从理论上讲,中国人应该有幽默感,因为幽默产生于现实主义,而中国则是个异常现实的民族;幽默产生于庸见,而中国人对生活的庸见数不胜数。亚洲人的幽默,尤其是知足与悠闲的产物,而中国人的知足悠闲程度是无与伦比的。一个幽默家通常是个失败主义者,喜欢诉说自己的挫折与窘迫,中国人则常常是清醒冷静的失败主义者。幽默常常对罪恶采取宽容的态度,不是去谴责罪恶,而是看着罪恶发笑,人们总认为中国人具备宽容罪恶的度量。宽容有好坏两面,中国人兼而有之。如果说我们刚才所讨论的中华民族的特点——具有庸见、宽容、知足常乐和超脱老猾——确实存在的话,那么在中国就不会没有幽默。 然而中国人的幽默多见于行为,少见于口头。中国人对各种幽默有不同的称呼,最常见的是“滑稽”,我想其意为“逗乐”,道学家们隐姓埋名的著作中常对此津津乐道,这些著作仅仅是略微松弛一下过于严肃的古典文学传统。这样的幽默过去在文学中并无合适位置,至少人们从没公开承认过它在文学中的价值和作用。幽默在中国小说中确实俯拾皆是,但小说以往从未被经典作家们视为“文学”。 在《诗经》、《论语》、《韩非子》里,都有一流的幽默存在。然而用清教徒式的人生观培养起来的孔学家们却看不到孔夫子的生动有趣之处,他们也理解不了《诗经》中美妙温柔的爱情诗,却去作一些异想天开的解释,像西方神学家们解释《万歌之歌》一样。陶渊明的著作中也颇有一些微妙的幽默,以及一种平静悠闲的满足和精美舒适的自我克制。下面这首描写他那些不肖子孙的诗歌便是极好的一例: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 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 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 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 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 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 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幽默也可见于杜甫和李白的诗篇。杜甫常使读者苦笑,李白则用一种浪漫主义者的满不在乎使人忍俊不禁,但我们绝不把这些称为“幽默”。对国教般的儒家学说的敬畏也限制了人们自由地抒发已见,并且视独到见解为禁忌,然而幽默却恰恰建立在对事物新颖独到的见解之上。显然在这样一种传统的束缚中,很难有幽默的文学产生。如果我们想编一个中国幽默的集子,就得到民歌、元曲和明代小说中搜寻例子,还可以到文人墨客(特别是宋明两代)的笔记和书信中去寻找,这些都是正统“文学”圈外的东西,其时他们会稍许放松一点警惕。 然而中国人仍有一种自己独特的幽默,他们总喜欢开开玩笑,这种狰狞的幽默建立在对生活的滑稽认识之上。中国人在自己的政论文中总是极端严肃,很少有幽默使人放松一下。但在另一些场合,他们对重要的变革和运动所采取的满不在乎的态度又常常使外国人惊奇不已,比如国民党的平均地权、三民主义、水旱灾救济、新生活运动和禁烟委员会等等。一位新近访问上海的美国教授在几所大学作了讲演,每当他正儿八经地谈到新生活运动,总引起学生的哄堂大笑,他颇感惊奇不解。我想如果他再郑重地提到禁烟委员会,学生们的笑声会更响。 如上所述,幽默是一种观点,一种对生活的看法。我们对这种看法或多或少总有些许了解。生活是一场大闹剧,个人不过是其中的玩偶。如果一个人严肃地对待人生,老老实实地按阅览室规章办事,或者仅仅因为一块木牌上写道“勿踏草坪”就真的不去践踏草坪,那末他总是会被人视为傻瓜,通常会受到年长一些同事的哄笑,由于笑具有传染性,这个人很快也就变成一个幽默家了。 这种闹剧性的幽默,结果使中国人对任何事情都严肃不起来,无论是最为严肃的政治改革运动,还是一条狗的葬礼。中国人葬礼的滑稽颇具典型意义,中国中上层阶级铺张的丧葬仪仗中,常可看到一批污垢满面、身着各色绣花袍子的流浪儿窜来窜去,还有一个铜管乐队在前面高奏“前进,基督的士兵们”,这些事实常被欧洲人引为中国人缺乏幽默感的口实。然而,中国人的送葬礼仪恰恰是中国式幽默的绝妙象征。只有欧洲人才会那么认真地对待葬礼,使之显得庄严肃穆。严肃的葬礼在中国人心目中是不可思议的,欧洲人的错误在于他们以自己先验的成见认为葬礼必应严肃,葬礼有如婚礼,只应喧哗铺张,没有理由认为非严肃不可。肃穆的成分在浮夸的衣袍里已有蕴含,其余皆为形式——闹剧。我至今分辨不出葬礼与婚礼仪仗之不同,直到我看到一口棺材或一顶花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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