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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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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还没亮,杏乐高大的身子伏在白色的床单上,脑子里胡思乱想。他睡在一顶白白的细网蚊帐中,帐子由圆形的竹框垂下来,像彩球似的。在炎热的新加坡夜里,他全身赤裸,只穿一条短裤。身上盖着一块长四呎、对径一呎的硬枕头,也有人叫做“竹夫人”,可以避免肚子着凉,也用来搁脚。不像轻被单黏溚溚缠在身上。 他一夜都没睡好。照例懒洋洋去掏香烟。睡眼惺忪向窗外的游廊望去,廊内草帘半卷,街道的灯光仍然亮着,再过去就是新加坡港外的珠灰色大海。大海、白云都没有一丝动静。海鸥五点左右的高音合唱还没有开始呢。 他拉出塞在褥子下面的蚊帐,卷起来,丢到床头板上,顶端的圆框跟着摆来摆去。这时候空气凉得沁人,再过几个钟头热带的阳光就要猛射下来,大海便像一层融银或热玻璃,闪闪发光,照得人眼花撩乱。 他头痛得要命,嘴巴也苦苦的……当然是昨晚宴客的结果。黎明前半醒半睡,一切都有点飘渺,不真实……就连剧烈的头疼也不像真的,他知道很快就会过去。就连韩星那异国烈酒般的一吻也如梦如幻。四周的墙壁、书桌、半卷的草帘、甚至大海都像幽灵似的,彷佛一醒来就会化成梦中的形影。 他觉得自己不属于现在这个新加坡的成人生活。他倒不是疲倦,而是精力太旺了,情绪总不免要飘到梦境中。所以他的叔叔,这间屋子的主人,才会说他魂不守舍。 他开始闻到熟悉的含笑幽香,那是他故乡漳州的名花。正如某些高尚的香味,它会吸收环境的特质。你也许半个钟头闻不到,然后它突然又出现了,不知不觉迎面袭来。这种花是椭圆形,象牙色,现在边缘已泛出棕黄,是柏英两周前寄给他的。 两年前他自马来大学毕业,回了一趟故乡,从此柏英就由故乡寄花给他——春天是攀缘蔷薇,夏天是含笑或鹰爪花(一种芬芳、浅蓝的小兰花,香味也很清幽、很特别),秋天是一大堆木兰珠子(可以助长茶香),冬天是漂亮的茶花或优美的腊梅花瓣——香气淡雅,有渗透性,飘飘渺渺,难以形容,令人想起一朵花,也想起女人的微笑。 天空渐渐由暗灰转成碧绿,再化成浅玉色,远方的密云也透出黎明的微光,女佣昨晚忘记放下走廊的帘子;昨天晚上是请吴太太,女佣也许看到她的大钻石,一时昏了头吧。 画面一一由他脑海中飘过——吴太太粗俗的大嗓子,韩星在他胸口吐出的热气,与这些完全不同的还有柏英的微笑,遥远而耐久——柏英全心爱着他,给他一切,却不希望任何报答。 杏乐把枕头靠在床头板上,眼皮半垂,眼睛望着密云和大海,心中却出现另一幅图画。在地平线的云层顶端,他看见村子里熟悉的浅蓝色“南山”棱线,下面便是起伏的山丘,凉爽幽深的树林和柏英的小屋。他觉得自己几乎听到她的声音在荔枝林里回响。他很欢迎早晨这一刻,他的脑子可以轻易由现实飘到虚幻的世界。 昨晚请吴太太吃饭,她的钻石耳环,镶着钻石成品的金牙,都显得很不真实。就连韩星的热吻和披肩的乱发也像梦境一般。 他记得今天是星期六。不必上班。他小心翼翼把烟头压在烟灰缸里,又溜回去再睡一觉。 再次醒来,已经九点多了。新加坡湾东侧阳光普照,大海闪闪发光,照得他视线模糊。一艘轮船吹着低沉的号角,正向港口驶来。他走出去放下游廊的帘子。 在走廊另一端,他看见了茱娜,大约在三十呎外,透明的纱笼映出了丰满年轻的身材。茱娜是他叔叔的姨太太。也是中国人,由苏州来的,但是她迷上了纱笼,家居总是这副打扮,说是又轻松又飘逸。她的头发还没有梳起来,随随便便披在脑后,一撮乌黑的发鬓落在脸颊上。她看到他,就往这边走来,穿着金色的拖鞋慢吞吞踱着。 “早安。睡得好吧?” “早安。” 她轻盈巧笑。“要不要阿司匹灵?” 不等他答腔,她就去而复返,由一扇法国落地窗走进他的房间。他连忙披上一件睡袍,没有扣扣子。 她涂着寇丹的纤手拿着一片阿司匹灵,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杏乐对这一套已经习惯了;女人对他向来很溺爱的。她巴不得他要一片阿司匹灵哪! 茱娜很年轻,还不到三十岁。皮肤细得出奇,面色白皙,嘴唇丰满而肉感。不到中午,她就会把面孔整修一番,画上更黑的眉毛,涂上口红,使她容光焕发,嘴巴显得小一点,雅致一点。不过现在她的双颊也有一层健康的光辉。她具有动人的眼睛和双唇,声音低低的。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但是杏乐是女孩子愿意服侍的一型。她和杏乐都很聪明,绝不会有什么瓜葛,只是谁都看得出来,她闭着眼睛都能把他叔叔玩弄于股掌之上。现在她似乎有心事。 杏乐问他:“叔叔呢?” “到办公室去了。” “喔,是的,当然。”他叔叔一向起得很早。 这是一个寻常的星期六早晨,他在家,他叔叔去上班,不回来吃午饭,婶婶有胃溃疡,还躺在床上。婶婶和茱娜都没有孩子,只有一个广东下女阿花,和几个佣人在房子里。 茱娜将臀部靠在书边,用愉快的调子说:“你昨天晚上离席而去,实在太失礼了。” “我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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