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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他们蹲在麦田里,小麦只有两三尺高,但是路边有一块斜坡使人根本看不到他们。丹妮坐在地上哭得可怜,博雅默默地看着她。

  “万一他死了——”她终于揉揉眼睛说。

  “千万别担心,他会平安的。”

  突然他们又听到马蹄声,博雅从麦秆间偷偷向外张望,有十一二个日本骑兵正在沿河岸走来。

  他掏出手枪站起身,骑兵离他们一百五十码,他弯下身亲吻丹妮,然后大步穿过田野。

  “你要干什么,博雅。”她抬头大叫。

  他没有回头,跑上去直挺挺地站在路上。

  “博雅!回来!”她大喊道。

  此时他回过头做手势叫她蹲在地上,然后笑了笑。丹妮依然跪着,一时间吓傻了。骑兵向他们开来,扬起一片尘土。她看到博雅向前行,笔挺着身子,手上握着枪。骑兵离他们只有二十五码的时候,他动手开枪。第一个骑兵应声而倒。炮弹坑的积水溅得老高,他的马儿后退乱冲。日军还击。博雅慢慢选择目标,又开一枪。他的身子晃了晃倒下了。

  丹妮吓得目瞪口呆。骑兵冲过他刚才站的地点,并没停下来。他们一走。她立刻跑上小路。

  博雅躺在路边,面孔朝下,枪还握在手里。她用力将他扳过来。鲜血染红了他的内衣,她翻动他的时候,他的双脚交叉着。她轻轻把脚放下来,博雅痛得尖叫一声,一只马蹄已将他的大腿踩得碎裂。

  “噢,博雅!”她哭喊道。

  他睁开眼,茫然地望着头顶上的蓝天。

  她低头一面哭一面叫他的名字。

  “丹妮,别哭,”他张嘴低声说,“嫁给老彭。”他停下来,又费了很大气力才再度开口:“我的钱都给你。把我们的孩子养大。”他指指口袋,露出最后的笑容说,“这儿——我们的誓言!”

  他闭上双眼,头垂到一边,停止了呼吸。

  丹妮盯着地面,无法明了眼前的一切。

  她大约如此坐了半个小时,时间和空间已失去一切意义。然后她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醒:“丹妮!怎么回事?”

  她一回头,看见老彭向她奔来,衣服被风吹拂摆动着。他看到博雅的尸体,不禁跪倒在他的身旁。丹妮默默地看着他。

  “他死了。”

  她点点头。

  老彭回头指了指三个日本兵的尸体,其中一个半淹在弹坑的积水中。

  “这些呢?”

  “他杀死了他们。”丹妮说。“我现在没法告诉你亲眼看到的情景。”

  一股深浓的悲哀涌上老彭心头,他泪如雨下,因为想强忍住泪水,嘴唇也颤抖不已。

  行动过去了。奉命来探查国军方位的日本骑兵,如今已遭拦截驱散。活着的纷纷逃命,国军狙击手开始在麦田里站起来集合。丹妮坐在地上等着,双腿软弱得站不起来,老彭出去叫一群士兵来看三个日军的尸体,解下他们的弹药和制服。他们问三个日军如何会被杀,这块田里并未埋伏狙击手呀。

  丹妮指指博雅的尸体说:“是他杀的。他站起来和他们打,单人用手枪对抗十二名骑兵。”

  士兵听到博雅的死因,自愿抬他的遗体。他们说,回徐州最快的方法就是找两条船到南方十五里的赵墩,然后再搭陇海铁路火车。

  士兵沿河下去,半小时后带回一艘小渔船。他们把尸首搬上船,丹妮在一旁痛哭,老彭则沉默得如死人般。

  渔夫对未加盖的尸体很害怕,船上一名十岁的小女孩吓得更厉害。这艘船是邳县来的一户难民所雇的,这家的老母亲体衰多病,正带着小女儿和两个儿子——一个已成年,一个十八岁,是商人阶层的瘦弱少年——一起逃难。“你不能收这些人的钱,”一位下士对船夫说,“这个人杀了三个日本兵,他是为国捐躯的。”

  老彭谢谢国军,要他们将脚踏车带回去还给军官。小船沿着运河南下,丹妮立刻瘫倒在地。

  过了很久她才坐起来,脱下红头巾,叫老彭盖在博雅脸上,然后和那位生病的老母亲说话。

  “你们要去哪儿?老伯母?”

  “我们怎么知道呢?炸弹炸穿了我们家。我告诉我儿子,我不愿出来,但是他们硬要带我走,说邳县不能住了,距战场那么近。”

  小女孩缩在她母亲的身旁,背向着尸体,一直瞧着丹妮。

  “我五十六岁,已经算是高龄了,”老母亲又说,“就是为了甜甜儿我才答应出来,她还那么小。”

  小女孩指指船边用绳绑住的一块门板。

  “那是我们的前门,”她说,“我们把铺盖放在这上面,我哥哥抬着我娘走。”

  “你看我这一条老命!”母亲说,“我不能走,要我儿子抬。他们带着母亲怎样能出门呢?我这身老骨头岂不是他们的一大累赘?”

  小船由渔夫和他妻子慢慢地向前划。老彭估计要到半夜才能走完十五里。但是渔夫的不情愿载尸首,日落后就不肯划了。老彭说,国军虽然说了那些话,但他钱仍是照付。

  “喔,不,我不收钱,他是为国捐躯的。”

  但是渔夫妻子插了手,她说他们愿意连夜划到赵墩,一方面多收些钱,一方面也好快些摆脱那具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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