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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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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时分,丹妮见到了木兰的丈夫荪亚,她十八岁的女儿阿眉,还有参加安徽之役而得到一个月假期的儿子阿通。这是一个惬意的小家庭。大家告诉她,他们去年底离开杭州,一月抵达汉口,他们在路上找到的四个孤儿还留在他们身边。 木兰拍了一份电报到八路军总部转给陈三。游击队的主要特性就是流动极大,谁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转到他手中。但是阿通告诉他们,游击队自有一套完整的电话通讯系统;事实上,整个游击区的人民都是他们的通讯线。就因为有这种情报系统,他们才得到极大的成功。 陈妈的故事唤起了旧日的回忆,不久一家人就陷入回想中,丹妮是唯一的外人,只好静坐一旁听。木兰告诉孩子们,他们夫妇订婚时期荪亚非常害羞。 “我到你爸爸家,他一句话都不敢跟我说。” “是啊,我订婚后,你母亲避免来我家。”荪亚说。“时代变得太快啦。” “我去过你家。你记不记得体仁去英国的时候,我去你家,你问我要不要去英国,你整个脸都红了?” “体仁是谁?”丹妮对身旁的阿眉低声问。 “体仁是我舅舅,博雅的父亲。”阿眉答道。 “真的,爸爸?你看到她会脸红?”阿眉问他。 “她的脸比我更红呢。”荪亚说。“新年去拜望她爹娘,她躲着不肯出来见我。” 丹妮静静分享这家人嬉闹的笑声。阿通对她很殷勤。 “我听母亲说,你住在北平我们家。”他说。 丹妮点点头。 “房子还好吧,没有被日本人占去?” 丹妮终于有机会开口了。她告诉大家,她离开的时候房子还好。接着大家又问起上海的亲戚,问话人不断用“二舅妈”和“二婶”等名词,她为了搞清这些关系,可真忙坏了。听他们用这些称呼来提起亲人,而不用外人该用的称呼,她觉得很兴奋、很迷人,也很荣幸成为姚家和曾家消息的传递者。这一切经验令她心里产生暖暖的感觉。 “大嫂好吗?”阿眉问道。 丹妮不懂。“她是指博雅的太太凯男。”木兰微压低了声音说。她只告诉丈夫阿非信里提到博雅复杂的爱情。 丹妮停了半天,才带着不自然的笑容说:“我一个多礼拜前才收到她的信。”没有人再问,她的尴尬过去了。木兰开始告诉大家丹妮在难民屋的工作,说得很起劲,第一次见面时丹妮所看到的微微矜持的表情已经消失了。木兰额前还梳着刘海,双手和指头不断做出优美的姿势。 午餐后,木兰带着丹妮到自己房间,为破旧的家具而抱歉,还解释说她不知道一家人会在汉口住多久。不过房间小巧干净,东面有一扇窗子,面对几株开花的桃树,使空气含满幽香。一张桌子搁在窗前,上面列着几本书和书法范本,沐浴在窗外叶子映进来的绿光里。 丹妮穿着最好的旗袍来做客,是博雅替她设计的灰毛绒配淡紫花边,自从来到汉口就没有穿过。长袖下露出她的玉手镯。 木兰看到了,就问她:“你爱玉石?” “是的。这是我小时候戴上的,现在脱不下来了。” 丹妮还不大自在,怯生生翻着书法。 “你学魏碑?” “我有空就看看。有时候饭后练十五分种,很能恢复、安抚精神。看着看着,就回到了另一个世界。” “不过我认为只有男人才抄魏碑,而且是退休的老学者!” 木兰笑笑说下去:“我年轻的时候很欣赏郑孝胥的大胆有力之字体,但是后来我舍弃它。我觉得太有精神了,毕竟只是感官的美,全是肉的动感和丰满感。于是我迷上魏拓体古典、超感性的气质。但这是比较难求的一种美。” 木兰开始问丹妮她弟弟信上所提的历史。“别怕我,”她说,“我也许能助你一臂之力。” 丹妮被木兰的善意打动了,就慢慢回答几个有关她和博雅的问题。她以前和汉奸交往的故事引起了木兰的兴趣,而她害羞、迟疑的态度也赢得木兰的好感。她发觉木兰不喜欢凯男,不禁松了一大口气。 “我这种处境的女孩子最难了,总有事情不对劲,我真怕女人。” 木兰露出打哈哈的笑容:“任何恋爱中的女子都怕别的女人。” “是的,不过我说的不止这些。我是指女人的社会偏见,她们老是害得我发抖。我知道我不是一般人眼中的好女人,我年轻时曾做过傻事。” “人在年轻的时候大多会做些傻事,”木兰说,“等你在平静的老年回忆起来,才能自觉年轻、有精神。我现在四十多岁了,我但愿自己曾犯下更多年轻的错误,留待日后回忆。” 丹妮对木兰唇边古怪的笑容觉得很意外,也很好玩。 “但是你与众不同!”她几近抗议地说,“你有那样的家庭。” “我并不如你想象中那样特殊。我也有风流韵事——压抑的韵事。那时候总是如此。” 她慈祥地看看丹妮。“彭小姐,你有爱心,很大的爱心。” 丹妮抬眼看她。“请叫我丹妮。你是第一个对我没偏见的人。” “见了你怎么会有呢?我喜欢有精神,有浪漫情操的女孩子,她们不寻常,不完全是规规矩矩的女子,我想这一点是父亲遗传的。” “我在你们北平的祖祠里看到了你父亲的遗像。” “是的。他是一个伟大的人,也是一个道教徒。道家是不会有社会偏见的,我由父亲那儿学到不少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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