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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不那么敏感的人会毫无疑问地忽略这个情况,何况年龄已长,突然其中的讽刺性被他看出来了——居然四十五了还陷入情网!在年轻和热情的丹妮眼中,他永远是好“大叔”。但爱情是什么?知音挚友之间自然的情感和男女间的深情界限又在哪儿?现在佛家无私爱的理论是多么地不可置信!当然他渐渐把丹妮看做个人来爱。否则如何爱?消除私念比消除爱容易多了。如果说自我观和殊相观是一切冲突及怨和恨的起源,它却也是我们知觉生命最强的基础。既然他认识了丹妮,就不能把她看成抽象的来爱,或者看成一堆情绪和欲望了。她的声音、容貌、她对他生活的关心——他如何用无私、无我的爱来面对她呢?

  他怕自己,所以逃避她,如今他又渴望听到她的声音、面孔,甚至微笑,忙着琐碎的事;或一心照顾苹苹。自从那夜他提出要让她的孩子跟他姓以后,她不经心的话,她说了一半的低语,她呆呆的一句,甚至她唇部最轻微的动作都像电力般敲击着。毫无疑问,他爱上她了。

  丹妮和朋友进屋,他起身迎接,他刚吃完饭,碗盘还在桌上,他对丹妮的俏脸笑一笑,就忙着招待客人。

  秋蝴在介绍段小姐。她穿着受训衣,一件棕色上衣塞在蓝工作裤里,外面加一件毛衣,头发短短的,露在帽外,小帽还歪戴着,很像美军的工装帽。她双手一直插在口袋里,和许多参政的少女一样,谈笑中充满少女的热诚,还有工作带给她的骄傲和自信,以及穿着的一点秘密喜悦。

  为了待客,老彭叫了几杯咖啡,侍者忘记拿糖来。段小姐无法等下去,因为她要上课去。她觉得咖啡很苦,于是从桌上拿起盐罐,就在咖啡里倒了一点,大家笑她,她抓起胡椒,干脆加一点在咖啡里喝下去。

  “蒋夫人说战区第一个原则就是随机应变。”她说着打了一个喷嚏。“不过我得走了!”

  她抓起军帽,一面打喷嚏,一面道别,大步走了出去。

  丹妮佩服地看着她。“她很好玩,”她说,“比起她,我们太文雅了。”

  “真正工作在战区,你是太文雅了些。”老彭说。

  “我不了解,如我有工装裤,我走路也会像她一样快,那顶斜帽真可爱。”

  两位少女坐回床上,丹妮把博雅的信交给了老彭。“野蛮!”他惊呼道,眼睛睁得很大。“居然用机枪扫射香客。然而博雅说的不错,在全国各地,日机正是日军酷行最好的广告。”

  丹妮从未见过如此的深情。他的愤恨一会儿就过去了,但在那一会儿看到了他的灵魂。她发现他的眼睛很大,和他宽大的额头及骨架十分相配。由于他平易近人,又微微驼背,大家很少注意他的眼睛。

  “你要不要回到我们那儿?”她问道。“还是真的要当和尚?”

  老彭笑出声来:“这种时候不能走开,连和尚也来做战地工作。”

  “我好高兴。”她热情地说。

  “要做的事太多了。”他又说。“有一位北平籍的周大夫和太太一起来,他们自己出钱办一所伤兵医院。裘奶奶目前在本市,她和她儿子由上海来替游击队募捐,我昨天见到他们了。她说,我们的游击队一冬都在雪山里打仗,很多人都没有鞋穿。我也许会跟她们到北方去看看。”

  “你不会放弃我们山上的难民屋吧?”

  “这是短期的旅行,我要换换环境。王大娘可帮你,她很能干,万一出了问题,大家会听她的。”他看了看秋蝴然后向丹妮柔声说:“丹妮,我想你没什么好操心的。你有秋蝴可以上山陪你。秋蝴,你肯吗?”

  秋蝴表示默许地笑笑。“你看到女兵没?”她停了半晌才问。

  “是的,我看到了。昨天她们行军穿过街道,一大群人争着看她们。一共有五百人,全副武装!”

  “噢!”丹妮不自觉地说。

  丹妮和老彭对望了一会儿,那一瞬如闪电,不能也不该持久。

  “谈到女兵,”他说,“裘奶奶告诉我最近在临汾打仗的事。几百个女人碰到一队日本兵,和他们打了一场。那些女人装备少,很多都被枪支精良的敌人杀死。有些人逃走了,有一小队挤在一片稻田里。那些女人知道投降是什么结果,就自己分成二组,把剩下的手榴弹平均分配,趁日本兵走近之前互相投弹成仁了。”

  听完,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丹妮说她要走了。

  他们亲切道别,和平常一样。丹妮无意闯入老彭心中;这种情形最好保持自然。她无法确定他远行的动机。

  客人走了,老彭静坐沉思。他不由感到愉快,他觉得本该如此,什么都不变,都不会有问题;丹妮对博雅的爱很清晰、显明。她对自己的感情纯真而自然,就算嫁给他朋友,也可维持现状,他知道他不必怕她。但他对自己没有那么自信。他看了看房间四周,她离开了,但她的阴影还存在。他看看她留给他的一包衣服,不禁颤抖低语说:“噢,丹妮!”

  “噢,观音姐姐!”他用心回想,眼前一幕幕他们缔结的镜头:在西山的树丛下她第一次吐露身世,她弯身在路边替他系鞋带……她乔装男人骑在驴子上,却更强调了女性化的轮廓……在天津旅馆那夜,她诉说她的笑声与有泪痕的过去……张华山旅社的那夜她坐在沙发上……现在她就站在他面前,双眼湿润了,中间隔着玉梅死去的孩子的尸体。他想起她的声音、明眸,她的一姿一态与咬嘴唇的样子。喔,傻瓜!他知道自己当时爱上了她,也知道现在更爱她。活在“业”的世界里,他也逃不出“业”的法则。就算现象世界只是幻影,他对她的感情非常真实。一个人愈伟大,爱情愈深。

  他想逃开她,结果却只是逃避自己,他要潜心于一千种活动,在战争和动乱的各种场面中忘掉自我。他决定随裘奶奶到北方去,或者跟任何要到前方的人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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