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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第七章】

  天刚破晓,她就被军人的喧闹声吵醒,军人早已起床,准备出发。老彭已经醒来,正把弹药篮子交给他们。老人在厨房里,为大家煮麦粥。

  “士兵们要到山里去,”老彭说,“跟他们走最好。他们想替我们扛行李。他们认得路,可以节省我们不少时间。”

  梅玲正在穿鞋,手上的翠玉镯子碰着土炕吭吭响。

  “你何不把镯子脱下来?这样会引人注意的。”

  “我没办法,要套一辈子。”梅玲说。

  在暗光中她摸到外衣,匆匆穿上。她进院子,先在门边扣好灰棉袍。有几个游击队员坐在地上系草鞋,一个士兵正在打绑腿,首领则站起来把臃肿的中国袍子塞到军裤内。

  “你们昨晚睡在哪里?”梅玲问道。

  “就在院子里呀,姑娘。不然还有什么地方。”有人回答说。

  “你们不累呀——昨天走了一整天,又起得这么早?”

  游击队员们发出一阵大笑。“这不算什么。”首领说。他还在用力把厚衣裳塞到军裤内。他指指穿军服的伙伴说:“这家伙走了六千里,由江西到西藏边界,又随八路军到过西北。”

  “你的腿是钢做的?”

  那个军人被漂亮的少女一捧,露出天真的微笑。“一个人若要做革命志士,就要先锻炼身体。”他说,“有时候我们得用担架抬病人或伤兵走山路。脚一滑摔倒,就会落到无底的深坑里,连你扛的病人一块儿摔下去。”

  “革命志士可不自吹自擂哟。”首领和气地说。那个军人满面羞红,像小孩似的。

  吃完简便早餐,大家就上路了。早晨的空气清新宜人,东边的天色愈来愈亮,眼前山腰的颜色也改变了。梅玲发现步调快了些,但是她个子小,软底鞋和绑在足跟的腿鞘使她在石路上走得很舒服。

  他们在一座村庄歇息,村民似乎和游击队很熟,供上茶水和麦饼。谢过了他们的招待,大家又动身前进,穿过一条铁路,来到山脚下。有四分之一里的路程很像干河床,不容易通过,但是穿便鞋的游击队扛着行李一个石头一个石头跳过去。然后大家沿一条小径走,穿过不少矮丘,最后来到一间隐在山脊中的庙宇内。

  他们是在大约十点钟到达的。庙宇内大厅里全都是人,厅内正上着政治训练课程。一个留短发、穿灰制服的胖女孩站在镀金菩萨的前端,正在训话呢。群众都穿着蓝色农夫服装,和一般的不太一样。很多人蹲在地上,也有人倚墙、倚柱而立。这位少女似乎很会对农民群众讲话。她的声音又大又粗,但是一说到“切断通讯”,她的发音太有力了,以至于大家真的在想象切断的铁路、电讯和电话。她说话带有阳刚之力,把听众完全吸引了。

  在庭院走廊上有很多男女学生,也有手牵手在树下散步的。他们面色愉快,举止如此喧哗,几乎引起优雅社会的反感。他们的穿着混合了新奇和朴实的特色,半军半民,半西半中,以至于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杂乱无章,尤其男女不分。男青年穿衬衫,短裤和皮鞋。有些女孩子头戴小帽,身穿大口袋的棉袍,打绑腿,穿草鞋。有人穿着咔叽衬衫和漆黑布裙的学生服,加上束带袜和布鞋。少数还穿着长袍。梅玲看到一对年轻人坐在石头上,正辩论得起劲呢。另外一个男孩子正在吹口琴。一位少女的短发由帽缘滑出来,口袋里露出一支自来水笔。有一位女生挂着手表,却穿草鞋,戴宽边的农夫帽。说来令人不解,也难以相信,这一代竟完全离开家,脱出社会传统,逃开个人的命运,被私人环境所驱使,或者被一个高贵的理想所推动,要在这个宇宙中建立崭新的生活,大家聚在这里追求灵魂的自由。一切都坦率、单纯、现实而合理。短发不只是一种发型,也是一种方便。他们正要开始全新的生活,仿佛人类文明从来就不存在似的,只有手电筒和钢笔例外。他们爱穿什么就穿什么,爱想什么就想什么,想到了就直接说出来。如果他们找的是精神自由,他们已经找到了。

  梅玲和老彭被带到庙堂的一个房间,那是地方总部的办公室。行军床边有一张桌子和几张木凳,一个高个、面色黝黑,年约三十岁的男子站起来迎接他们。梅玲觉得,以他的权位来论他算相当年轻了。

  “彭同志,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你有什么计划?”

  老彭把计划说出来,军官告诉他们,两条线路上都有激战发生,但是答应研究看看。

  他以大忙人的姿态坐下来,显然对自己的计划要比眼前客人的问题更加关切。“敌人正沿两条铁路往下攻,”他解释道,“他们会占领干道,我们必须像毛细血管,把他们的血液吸出来。敌人到哪里,我们也到哪里,事实上,敌人进城后,我们更容易组织乡间的人民——等大家见过他们的兽行以后。那是我的经验。”

  他说话充满安详的信心,却没有一般军官的派头。他穿着棉制服,没有挂级别徽章,看起来就像农夫似的。现在他似乎轻松下来,看看梅玲说:“你为什么要去上海呢?这边有趣多了。”

  “但是我必须到上海去见一个亲人。我们怎么走法?”

  “用脚走哇。”他笑笑说,“你如果运气好,我们也许能替你抓一匹敌人的战马。说不定你要在这儿等几天,我们经常有人到南方去。同时,你可以和其他女孩同住一个房间,我带你去见李小姐,喏——他们正在唱歌呢。”

  年轻的毛军官陪他们出了院子,向大厅走去。群众正在唱一首军歌。

  “他们唱的是什么?”

  “《游击队之歌》,”毛先生答道,“这是我们最先教授的一些项目之一。”他指着领头的人说:“那就是李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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