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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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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的结果,我忽然得了一种可怕的暗示,我觉得沁珠的思想还没有把捉到一个核心。一时她要像一池死水平静着;一时她又要热闹紧张。呵天!这是什么意思呵,然而我也顾不得许多了。三天后我便离了灰城。以后两年,我们虽然常常通信,而她的来信也是非常不一致。忽然解脱,忽然又为哀愁所困。后来为了我自己的生活不安定,没有确定的地址,所以通信的时候也很少了。直到她病重时,得到小袁一封快信,我便赶到这里来。而到时她却已经死了,殓了,我只看见那一副黑色的棺材,放在荒凉的长寿寺里。唉!她就这样了结了她的一生!……究竟她这两年来怎样过活的?她何至于就死了?这一切的情形我想你比我知道得清楚,你能否说给我听? 这时夜幕已经垂在大地上了,虽然夏天日落得较迟,而现在已经八点多钟了,我们的晚饭还不曾吃。 “好,现在我们先去吃晚饭,饭后就在这院子里继续地谈下去,我可以把沁珠两年来的生活说给你。”我对素文说。 晚饭已经开在桌上了,我邀素文出去——饭厅在客堂的后面,这时电灯燃得通明。敞开的窗门外可以看见开得很繁盛的玫瑰,在艳冶的星光下,吐出醉人的芬芳。我们吃着饭又不禁想到沁珠。素文对我说: “隐!假使沁珠在着,我们三人今夜不知又玩出什么花样了?她真是一个很可爱的朋友!……” “是的。”我说:“我也常常想到她,你不晓得我这两年里,差不多天天和她在一处工作游玩。忽然间说是她死了,永远再不同我说话,我也永远再不看见她那微颦的眉峰,和细白的整齐牙齿。呵,我有时想起来,真不相信真有这回事!也许她暂且回到山城去了吧?……不久她依然要回来的,她活泼而轻灵的步伍,依然还会降临到我住的地方来,……可是我盼望了很久,最后她给了我一个失望!……” 这一餐晚饭我们是在思念沁珠的心情中吃完的。在我们离开饭桌走到回廊上时,夜气带来了非常浓厚的芬芳。星点如同棋子般,密密层层地布在蔚蓝天空上。稀薄的云朵,从远处西山的峦岫间,冉冉上升,下弦的残月还没有消息。我们在隐约的电灯光中,找到了两张藤椅,坐下。 “你可以开始你的描述了,隐。”素文催促我说。 阿妈端过两杯冰浸的果子露来,我递给素文一杯,并向她说道:“我们吃了这杯果子露,就可以开始了,但是从哪里说起呢?”我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沁珠还有一本日记在我的屉子里,这是她死后,我替她检东西,从书堆中搜出来的。那本东西可算她死后留给朋友们的一件好赠品,从曹死后,一直到她病前,她的生活和她的精神变化都摘要地写着。 “素文,我去拿一件东西给你,也许可以省了我多少唇舌。而且我所能告诉你的,只是沁珠表面的生活,至于她内心怎样变动,还是看她的日记来得真实些。”我忙忙地到书房把这本日记拿了来,素文将日记放在小茶几上说道:“日记让我带回去慢慢看,你先把她生活的大略告诉我。时间不多了,十二点钟以前,我无论如何要赶回家去的。” “好,我就开始我的描述吧!”我说。 当然你知道,我是民国十五年春天回到灰城的。那时候我曾有一封信给沁珠,报告我来的事情。在一天的下午,我到前门大街买了东西回到我姨母的家里。刚走到我住的屋子门前,陡然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在门帘边一晃,我很惊诧,正想退回时,那黑影已站在我的面前。呵!她正是别来五年的沁珠。这是多么惨淡一个印象呵,——她当时所给我的!她穿着一件黑呢的长袍,黑袜黑鞋,而她的脸色是青白瘦弱。唉,我们分别仅仅五年,她简直老了,老得使我心想象不到。但我算她的年龄至多不过二十六岁,而她竟像是三十五六岁的人。并且又是那样瘦,缺少血色。我握住她的手,我真不知说什么好,很长久地沉默着,最后还是我说道:“沁珠,你瘦了也老了!” “是的,我瘦了也老了,我情愿这样!……”她的话使我不大了解。我只迟疑地望着她,她说:“你当然知道长空死了,在他死后我是度着凄凉冷落的生涯。……我罚自己,因为我是长空的罪人呀!”她说到这里又有些眼圈发红。 “好吧!我们不谈那些令人寡欢的事情,你说说你最近的生活吧!” “我还在教书,……这是无聊的工作,不过那些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时常使我忘了悲哀,所以我竟能继续到如今。” “除了教书你还作些文艺品吗?” “有的时候也写几段随感,但是太单调,有人说我的文章只是哭颜回①。我不愿这个批评,所以我竟好久不写了。就是写也不想发表。一个人的东西恐怕要到死后才能得到一些人的同情吧!” 【①颜回,孔子的大弟子,早年夭折。】 “不管人们怎么说,我们写只是为了要写,不一定写了就一定要给人看;更不定看了就要求得人们的同情!……唉!老实说同情又值什么?自己的痛苦还只有自己了解,是不是!” “真对,隐,这些时候了,我们的分别。我时时想你来,有许多苦闷的事情我想对你谈谈,谢天,现在你居然来了,今晚我们将怎样度过这一个久盼始得到的夜晚呢?……” “你很久没有看见中央公园的景致了,我们一同到那里兜个圈子,然后再同到西长安街吃晚饭,让我想,还有什么人可以邀几个来,大家凑凑热闹?”沁珠对我这样说。 “我看今夜的晚饭还是不用邀别人;让我们好好的谈谈不好吗。”我说。 “也好,不过近来我很认识了几个新朋友,平日间他们也曾谈到过你,如果知道你来了,他们一定不放松我的,至少要为你请他们吃一顿饭。” “那又是些什么人?” “他们吗,也可以说都是些青春的骄子,不过他们都很能忠于文艺这和我们脾味差不多。” “好吧,将来闲了找他们玩玩也不错!” 我们离开了姨母家的大门,便雇了两部人力车到中央公园去,这时虽然已是春初,但北方的气候,暖得迟,所以路旁的杨柳还不曾吐新芽,桃花也只有小小的花蕊,至少还要半个月以后才开放的消息吧。并且西北风还是一阵阵的刺人皮肤。到中央公园时,门前车马疏疏落落,游人很少。那一个守门的警察见了我们,微微地打了一个哈欠,似乎说他候了大半天,才候到了这么两个游人。 我们从公园的(?)字回廊绕到了水榭。在河畔看河里的冰,虽然已有了破绽,然而还未化冻,两只长嘴鹭鸶躲在树穴里,一切都还显著僵冻的样子。从水榭出来,经过一座土山,便到了同生照相馆,和长美轩一带地方。从玻璃窗往里看,似乎上林春里有两三个人在吃茶。不久我们已走到御河畔的松林里了。这地方虽然青葱满目,而冷气侵人。使我们不敢多徘徊,忙忙地穿过社稷坛中间的大马路,仍旧出了公园。 到西长安街时,电灯已经全亮了,我们在西安饭店找了一间清静的小屋,泡了一壶茶吃着,并且点了几样吃酒的菜,不久酒菜全齐了,沁珠斟了一杯酒放在我的面前道: “隐姊,请满饮这一杯,我替你洗尘,同时也是庆贺你我今日依然能在灰城聚会!” 我们彼此干了几杯之后,大家都略有一些酒意,这使我们更大胆地说我们所要说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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