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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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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会保佑我的。”而他的母亲生着重病,不相信医药,却相信神的力。她现在甚至要到寺院里去求神了。菩萨怎样给她医病呢?没有显微镜,没有培养器,没有听诊器,没有温度表,一个泥塑的偶像,能够知道她生的什么病吗?然而她却这样的相信,这样的相信,点上三炷香,跪下去叩了几个头,把一包香灰放在供桌前摆了一会,就以为菩萨给她放了灵药,拿回来吞着吃了。这是什么玩意呀?涵子想着想着,愤怒起来了。 “菩萨会保佑,你早就不会生病了!”他忿然的说。 “还不是全靠的菩萨,能够再见到你?” “那是我自己要来的!菩萨并没有叫我回来!” “我能够活到今天,便是菩萨保佑……” “菩萨在哪里呢?你看见过吗?” “呵,那里看不到。你难道没到过庙堂寺院吗?……” “泥塑木雕的偶像,哼!打它几拳,又怎样!”涵子咬着牙齿说。 “咳,罪过,罪过……”她忽然伤心了。“我把你养大,让你进学校,你现在竟变到这样了……你从小本是很敬菩萨的……你忘记了,你十五岁的时候,生着很大的病,就是庙里求药求好的……” “那是本来要好了。或者,病了那么久,就是求药求坏的。听了医生的话,早就不会吃那么大亏的。” “你没有良心!我那种药没有给你吃,哪个医生没有请到,还说是求药求坏的! 三年不见了,她的心爱的儿子忽然变得这样厉害,她禁不住流出眼泪来。她懊恼,她怨恨,她想起来心痛。儿子虽然回来了,却依然是非常的寂寞,非常的孤独。 “做人真没味呵……”她喃喃的叹息着,觉得活着真和做梦一般。刚才仿佛过了,现在又听到了那乏味的忧愤的声音: Tab,tab……檐口的水滴声缓慢地无休止的响着,又单调又呆板。 Tink,tink……河边垂柳的水滴声栗颤地无穷尽的响着,又幽咽又凄凉。 窗子外面的天空永远是那么惨淡阴暗,她的一生呵…… 她低低地哭泣了。 “妈!你怎么呀?……病着的身体呵……饶恕我……我粗鲁……我陪你去,只要你相信呀!” 涵子着了急。他不能不屈服了,见到他母亲这样的伤心。他一面给她拭着眼泪,一面坚决地说: “无论哪一天,你要去,我就陪你去。” “这样就对了,”她收了眼泪说。“你才回来,休息一天,后天是初一,就和我一道到关帝庙去吧……?” “落而呢?” “会晴的。” “不暗呢?……明天先请个医生来好吗?” 她摇了一摇头: “我不吃药。后天一定会晴的……不晴也去得,路不远,扶着我……” 涵子点了点头,不敢反对了。但他的心里却充满了痛苦。他和母亲本是一颗心,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的;现在却生出不同来,在他们中间隔下了一条鸿沟,把他们的心分开了,把他们的世界划成了两个。母亲够爱他了,为着他活着,为着他苦着,甚至随时准备着为他牺牲生命,但对于她的信仰,却一点不肯放弃。而这信仰却只是一种迷信,一种愚蠢。她相信菩萨,既不知道神的历史和来源,也不了解教条和精神。她只是一味的盲从,而对于无神论者不但不盲从,却连听也不愿意听。无论拿什么证明给她看,都是空的。而他自己呢?他相信科学,并不是盲从,一切都有真凭实据的真理存在着的。在二十世纪的今日,他决不能跟着他母亲去信仰那泥塑木雕的偶像,无论他怎样的爱他母亲。他们中间的这一条鸿沟真是太大了,仿佛无穷尽的空间和时间,没有东西可以把它填平,也没有法子可以跨越过去。他的痛苦也有着这么大。 现在,他得陪着他母亲去拜菩萨了。他改变了信仰吗?决不。他不过照顾他病着的母亲行走罢了。他暗中是怀着满腹的讥笑的。 “下雨也去吗?” “也去的。” 四月初一的早晨,果然仍下着雨,她仍要去。 为的什么呢?为的求药!哼!生病的人,就不怕风和雨了!仿佛已经给菩萨医好了病似的!这样要紧。仿佛赶火车似的!仿佛奔丧似的!仿佛逃难似的!仿佛天要崩了,地要塌了似的!……这简直比小孩子还没有知识,还糊涂!那边什么也没有,这里就先冒了个大险!这样衰弱的身体,两腿站起来就发抖,像要立刻栽倒似的!而她一定要去拜菩萨!拜泥塑木雕的偶像!一无知觉的偶像! “香火受得多了,自然会灵的,”她说。 那么连那里的石头也有灵了!桌子也有灵了!凳子也有灵了!屋子也有灵了!一切都该成了妖精了! 就假定那泥塑木雕的关帝有灵吧,他懂得什么呀,那个红面孔的关云长?他几时学过医来?几时尝过百草?他活着会打仗,死后为什么不把张飞救出来,刘备救出来,诸葛亮救出来?为什么要眼望着蜀国给人家并吞呢? “那是天数,是命运注定了的。” 那么,生了病,又何必求药呢?既然死活都是天数,都是命运注定了的! 没有一点理由!一丝一毫也没有!而她却一定要去!给她扶到船上,盖着很厚的被窝,还觉得寒冷的样子。这样老了,什么都慎重得利害的,现在却和自己开这么可怕的玩笑,儿戏自己的生命! “唉,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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