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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下(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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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只要五块钱,我又不会多用她的,怕阿芝不寄给我,要我饿死?” “到底太苦了!” “舒服得多!自由自在!从前一个人,还要把儿女养大,空手撑起一份家产来,现在还怕过不得日子!”本德婆婆说着,勇气百倍,她觉得她仿佛还很年轻而且强健一样。 别人的劝解终于不能挽回本德婆婆的固执的意见,她立刻就实行了。姑妈懂得本德婆婆的脾气,知道没办法,只好由她去,自己也就暂时留下来帮着她。 “也好,”阿芝婶想,“乐得清静一些。这是她自己要这样,儿子可不能怪我!” 于是这样的事情开始了。在同一屋顶下,在同一厨房里,她们两人分做了两个家庭。她们时刻见到面,虽然都竭力避免着相见,或者低下头来。她们都不讲一句话。有时甚至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走过这个或那个,也就停止了话,像怕被人听见,泄漏了自己的秘密似的。 这样的过了不久,阿芝叔很焦急的写信来了。他已经得到了这消息。他责备阿芝婶,劝慰本德婆婆,仍叫她们和好,至少饭要一起煮。但是他一封一封信来,所得到的回信,只是埋怨,诉苦和眼泪。 “锅子给她故意烧破了。”本德婆婆回信说。 “扫帚给她藏过了。”阿芝婶回信说。 “她故意在门口没一些水,要把我跌死。”本德婆婆的另一信里这样写着。 “她又在骂我,要赶我出去。”阿芝婶的另一信里写着。 “……” “……” 现在吵架的机会愈加多了。她们的仇是前生结下的,正如她们自己所说。 阿芝叔不能不回来了。写信没有用。他知道,母亲年老了,本有点悻,又加上固执的脾气。但是她的心,却没一样不为的他。他知道,他不能怪母亲。妻子呢,年纪轻,没受过苦,也不能怪她。怎样办呢?他已经想了很久了。他不能不劝慰母亲,也不能不劝慰妻子。但是,怎样说呢?要劝慰母亲,就得先骂妻子,要劝慰妻子,须批评母亲的错处。这又怎样行呢? “还是让她受一点冤枉罢,在母亲的面前。暗中再安慰她。”他终于决定了一个不得已的办法。 于是一进门,只叫了一声妈,不待本德婆婆的诉苦,他便一直跑到妻子的房里大声骂了: “塞了廿几年饭,还不晓得做人!我亏待你什么,你这样薄待我的妈!从前怎样三番四次的叮嘱你!……” 他骂着,但他心里却非常痛苦。他原来不能怪阿芝婶。然而,在妈面前,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 阿芝婶哭着,没回答什么话。 本德婆婆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那东西在啼啼唬唬的哭。她心里非常痛快。儿子到底是自己养的,她想。 随后阿芝叔便回到本德婆婆的房里,躺倒床上,一面叹着气,一面愤怒的骂着阿芝婶。 “阿弟,妈已经气得身体愈加坏了,你应该自己保重些,妈全靠你一个人呢!”他的姊姊含着泪劝慰说。 “将她退回去!我宁可没有老婆!”阿芝叔仍像认真似的说。 “不要这样说,阿弟!千万不能这样想!我们哪里有这许多钱,退一个,讨一个!” “咳,悔不当初!”本德婆婆叹着气,说,“现在木已成舟,还有什么办法!总怪我早没给你拣得好些!” “不退她,妈就跟我出去,让她在这里守活寡!” “哪里的话,不叫她生儿子,却白养她一生!虽说家里没什么,可也有一份薄薄的产业。要我让她,全归她管,我可不能!那都是我一手撑起来的,倒让她一个人去享福,让她去败光!这个,你想错了,阿芝,我可死也不肯放手。” “咳,怎么办才好呢?妈,你看能够和好吗,倘若我日夜教训她?” “除非我死了!”本德婆婆咬着牙齿说。 “阿姊,有什么法子呢?妈不肯去,又不让我和她离!” “我看一时总无法和好了。弟媳妇年纪轻,没受过苦,所以不会做人。” “真是贱货,进门的时候,还说要帮我忙,宁愿出去给人家做工,不怕苦。我一则想叫她侍候妈,二则一番好意,怕她受苦,没答应。哪晓得在家里太快活了,弄出祸事来!” “什么,像她这样的人想给人家做工吗?做梦!叫她去做吧!这样最好,就叫她去!给她吃一些苦再说!告诉她,不要早上进门,晚上就被人家辞退!她有这决心,就叫她去!我没死,不要回来!我不愿意再见到她!” “妈一个人在家怎么好呢?”阿芝叔说,他心里可不愿意。 “好得多了!清静自在!她在这里,简直要活活气死我!” “病得这样,怎么放心得下!” “要死老早死了!样子不对,我自会写快信给你。你记得:我可不要她来送终!” 阿芝叔呆住了。他想不到母亲就会真的要她出去,而且还这样的硬心肠,连送终也不要她。 “让我问一问她看吧。”过了一会,他说。 “问她什么!你还要养着她来逼死我吗?不去,也要叫她去!” 阿芝叔不敢做声了。他的心口像有什么在咬一样。他怎能要她出去做工呢?母亲这样的老了。而她又是这样的年轻,从来没受过苦。他并非不能养活她。 “怎么办才好呢?”他晚上低低的问阿芝婶,皱着眉头。 “全都知道了,你们的意思!”阿芝婶一面流着眼泪,一面发着气,说,“你还想把我留在家里,专门侍候她,不管我死活吗?我早就对你说过,让我出去做工,你不答应,害得我今天半死半活!用不着她赶我,我自己也早已决定主意了。一样有手有脚,人家会做,偏有我不会做!” “又不是没饭吃!” “不吃你的饭!生下儿子,我来养!说什么她空手起家,我也做给你们看看!” “你就跟我出去,另外租一间房子住下吧。”阿芝叔很苦恼的说,他想不出一点好的办法了。 “你的钱,统统寄给她去!我管我的!带我出去,给我找一份人家做工,全随你良心。不肯这样做,我自己也会出去,也会去找事做的!一年两年以后,我租了房子,接你来!十年廿年后,我对着这大门,造一所大屋给你们看!” 阿芝叔知道对她也没法劝解了。两个人的心都是一样硬。他想不到他的凭良心的打算和忧虑都成了空。 “也好,随你们去吧,各人管自己!”他叹息着说,“我总算尽了我的心了。以后可不要悔。” “自然,一样是人,都应该管管自己!悔什么!”阿芝婶坚决的说。 过了几天,阿芝叔终于痛苦地陪着阿芝婶出去了。他一路走着,不时回转头来望着苦恼而阴暗的屋顶,思念着孤独的老母,一面又看着面前孤傲的急速的行走着的妻子,不觉流下眼泪来。 本德婆婆看着儿媳妇走了,觉得悲伤,同时又很快活。她拔去了一枝眼中钉。她的两眼仿佛又亮了。她的病也仿佛好了。“这种媳妇,还是没有好!”她嘘着气,说。 阿芝婶可也并不要这种婆婆。她的年纪也不小了,她得自己创一份家业。她现在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她正在想着怎样刻苦勤俭,怎样粗衣淡饭的支撑起来,造一所更大的屋子,又怎样的把儿子一个一个的养大成人,给他们都讨一个好媳妇。她觉得这时间并不远,眨一眨眼就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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