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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下(3)


  本德婆婆的气似乎平了一些,挺直了背,望着阿芝婶,眼眶里也微湿起来。

  “嗨,”她叹着气,说,“无非都是为的你们,你们的日子正长着。我还有多少日子,样子早已摆出了的。”

  “为的你们?”阿芝婶听着眼泪涌了出来。她自己本也是为的婆婆,也正因为她样子早已摆出了的。……

  “你可知道,我怎样把你丈夫养大?”本德婆婆的语气渐渐和婉了,“不讲不知道……”

  她开始叙述她的故事。从她进门起,讲到一个一个生下孩子,丈夫的死亡,抚养儿女的困难,工作的劳苦,一直到儿子结婚。她又夹杂些人家的故事,谁怎样起家,谁怎样败家,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她有时含着眼泪,有时含着微笑。

  阿芝婶低着头,坐在旁边倾听着。虽然进门不久,关于婆婆的事,丈夫早已详细的讲给她听过了。阿芝婶自己的娘家,也并不曾比较的好。她也是从小就吃过苦的。阿芝叔在家的时候,她曾要求过几次,让她出去给人家做娘姨,但是阿芝叔不肯答应。一则爱她,怕她受苦,二则母亲衰老,非她侍候不可。她很明白,后者的责任重大而且艰难,然而又不得不担当。今天这一番意外的风波,虽然平息了,日子可正长着。吃人家饭,随时可以卷起铺盖;进了婆家,却没有办法。媳妇难做,谁都这样说。可是每一个女人得做媳妇,受尽不少磨难。阿芝婶也只得忍受下去。

  本德婆婆也在心里想着:好的媳妇原也不大有,不是好吃懒做,便是搬嘴吵架,或者走人家败门风。媳妇比不得自己亲生的女儿,打过骂过便无事,大不了,早点把她送出门;媳妇一进来,却不能退回去,气闷烦恼,从此鸡犬不宁。但是后代不能不要,每个儿子都须给他讨一个媳妇。做婆婆的,好在来日不多,譬如早闭上眼睛。本德婆婆也渐渐想明白了。

  “人在家吗?”门口忽然有人问了起来,接着便是脚步声。

  “乾生叔吗?”本德婆婆回答着,早就听出了是谁的声音。

  阿芝婶慌忙拿了一面镜子,走到厨房去。

  “夜饭用过吗?”

  “吃过了。你们想必更早吧。”本德婆婆站了起来。

  “坐下,坐下。……正在吃饭,挂号信到了。阿芝真争气,中秋还没有到,钱又寄来了。”

  “怕不见得呢,信在哪里?就烦乾生叔拆开来,看一看吧。——阿芝老婆!倒茶来!点起灯!”

  “不必,不必,天还亮。”乾生叔说着,从衣袋里取出信和眼镜,凑近窗边。

  “公公吃茶!”阿芝婶托着茶盘,从里面走出来,端了一杯给乾生叔。

  “手脚真快,还没坐定,茶就来了。”

  “便茶。”随后她又端了一杯给本德婆婆:“婆婆,吃茶。”

  “啊,又是四十元!”乾生叔取出汇票,望了一下,微笑的说,一手摸着棕色的胡髭。“生意想必很得意。—年—纪到底老了,要不点灯,戴着眼镜看信,还有点模糊。—真—是一个孝子,不负你辛苦一生!要老婆好好侍候你,常常买好的菜给你吃,身体这样坏,要快点吃补药,要你切不可做事情,多困困,钱,不要愁,娘的身上不可省。不肯吃,逼你吃。从前三番四次叮嘱过她,有没有照办?倘有错处,要你骂骂她。近来船上客人多,外快不少,不久可再寄钱来。问你近来身体可好了一点?—唔—,你现在总该心足了,阿嫂,一对这样的儿媳!”

  “哪里的话,乾生叔,倘能再帮他们几年忙就好了。谁晓得现在病得这样不中用!”本德婆婆说着,叹了一口气。

  但是本德婆婆的心里却非常轻松了。儿子实在是有着十足的孝心的。就是媳妇——她转过头去望了一望,媳妇正在用手巾抹着眼睛,仿佛在那里伤心。明明是刚才的事情,她受了委屈了。儿子的信一句句说得很清楚,无意中替她解释得明明白白,媳妇原是好的。可是,这样的花钱,绝对错了。

  “两夫妻都是傻子哩,乾生叔,”本德婆婆继续的说了,“那个会这样说,这个真会这样做,鱼呀肉呀买了来给我吃!全不想到积谷防饥,浪用钱!”

  “不是我阿叔批评你,阿嫂,”乾生叔摘下眼镜,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积谷防饥,底下是一句养儿防老,你现在这样,正是养老的时候了。他们很对。否则,要他们做什么!”

  “咳,还有什么老好养,病得这样!有福享,要让他们去享了!我只要他们争气,就心满意足了。”

  真没办法,阿芝婶想,劝不转来,只好由她去,从此就照着她办吧,也免得疑心我自己贪嘴巴。说是没问过她,这也容易改,以后就样样去问她,不管大小里外的事——官样文章!自己又乐得少背一点干系。譬如没当家。婆婆本来比不得亲生的娘。

  媳妇到底比不得亲生的女儿,本德婆婆想。自从那次事情以后,她看出阿芝婶变了态度了。话说得很少,使她感到冷淡。什么事情都来问她,又使她厌烦。明明第一次告诉过她,第二次又来问了,仿佛教不会一样。其实她并不蠢,是在那里作假,本德婆婆很知道。这情形,使本德婆婆敏锐的感到:她是在报复从前自己给她的责备:你怪我没问你,现在便样样问你——我不负责!这样下去,又是不得了。例如十五那天,就给她丢尽了脸了。

  那天早晨,本德婆婆吃完饭,走到乾生叔店里去的时候,凑巧家里来了一个收账的人。那是贳器店老板阿爱。他和李阿宝是两亲家。李阿宝和阿芝叔在一只轮船上做茶房,多过嘴。这次阿芝叔结婚,本不想到阿爱那里去贳碗盏,不料总管阿芝叔没问他,就叫人去通知了阿爱,送了一张定单去。待阿芝叔知道,东西已经送到,只好用了他的。照老规矩,中秋节的账,有钱付六成,没钱付三四成。八月十五已经是节前最末一日,没有叫人家空手出门的。却不料阿芝婶竟回答他要等婆婆回来。大忙的日子,人家天还没亮便要跑出门,这家收账,那家收账,怎能在这里坐着等,晓得你婆婆几时回来。不近人情。给阿爱猜测起来,不是故意刁难他,便是家里没有钱。再把钱送去,还要被他猜是借来的。传到李阿宝耳朵里,又有背地里给他讲坏话的资料了:“哪,有钱讨老婆,没钱付账!”

  “钱箱钥匙是你管的!……”本德婆婆不能不埋怨了。

  “没有问过婆婆……怎么付给他!”

  本德婆婆生气了,这句话仿佛是在塞她的嘴。

  “你说什么话!要你不必问,就全不问!要你问,就全来问!故意装聋作哑,拨一拨,动一动!”

  阿芝婶红着脸,低下头,缄默着。她心里可也生了气,不问你,要挨骂!问你,又要挨骂!我也是爹娘养的!

  看看阿芝婶不做声,本德婆婆也就把怒气忍耐住了。虽然郁积在心里更难受,但明天八月十六,正是中秋节,闹起来,六神不安,这半年要走坏运的。没有办法,只有走开了事。

  然而这在阿芝婶虽然知道,可没有方法了。她藏着一肚皮冤枉气,实在吐不出来。夜里在床上,她暗暗偷流着眼泪,东思西想着,半夜睡不熟。

  第二天,阿芝婶清早爬起床,略略修饰一下,就特别忙碌起来:日常家务之外,还要跑街买许多菜,买来了要洗,要煮,要做羹饭,要请亲房来吃。这些都须在上午弄好。本德婆婆尽管帮着忙,依然忙个不了。她年轻,本来爱困,昨夜没有睡得足,今天精神恍恍惚惚的好不容易支撑着。

  客散后,一只久候着的黑狗连连摇着尾巴,缠着阿芝婶要东西吃。她正在收拾桌上的碗盏,便用手里的筷子把桌上一堆肉骨和虾头往地上划去。

  “乓!”一只夹在里面的羹匙跟着跌碎了。

  阿芝婶吃了一惊,通红着脸。这可闯下大祸了,今天是中秋节!

  本德婆婆正站在门口,苍白了脸,瞪着眼。她呆了半晌,气得说不出话来。

  “狗养的!偏偏要在今天打碎东西!你想败我一家吗?瞎了眼睛!贱骨头!它是你的娘,还是你的爹,待它这样好?啊!你得过它什么好处?天天喂它!今天鱼,明天肉!连那天没有动过筷的黄鱼也孝敬了它!……”本德婆婆一口气连着骂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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