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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奶(2)


  “是的,妈,”媳妇立刻接上去说,“弟弟来了信,他还在受训练呢——”

  “他很好,”大儿子接着说,把信递到她面前,“什么都很好。”

  陈老奶什么表情也没有,仿佛这事情于她毫不相干一样,对信封望了一会,依然很安静的说:“你就念一遍给我听吧。”

  大儿子照着她的意思做了,读着读着自己却又禁不住感动起来,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在这信中,他看到了弟弟对家中人的想念的殷切,也想到了他受训时候可遇到的辛苦来。但这时他的妻子却把注意力集中在她婆婆的身上。她已经贴近了她,怕她老人家会感动得倒下来。她把目光盯着她老人家,看她有什么表示。

  但是她依然冷淡得利害,等她大儿子读完了信,只淡淡的说道;

  “还在受训,那也好。”

  随后她像什么都过去了似的,开始对媳妇嘱咐明天应做的事:买什么菜,怎样煮,孙子的鞋底快烂了,要早点给做新的,罩衣也该给换洗了……最后她看见大儿子惊异的在那里呆着,就对他吩咐道:

  “起早的人,也要睡得早,保养身体要紧哩!”

  儿子和媳妇一时猜不透她的意思,硬在她的房里张惶失措的坐了许久,一直等到她安静的上了床,他们才出去。但就在隔壁,他们也不能立刻就睡熟去,为的是怕她会半夜里起来,让自己的不安关着门内发作。

  但是这一夜她睡着没有什么声息,第二天也和平常一样。这一封信,在儿子和媳妇都认为会激起她极度兴奋的,却竟比一个小石子投到海里还不如,连一丝微波也没漾起,以前,她原是极其善于感动,神经易受刺激的,现在竟变成了一副铁石心肠似的人了。

  她的心底里存在着什么呢?没有谁知道。她现在几乎是和深不可测的海底一样,连跟她活上了三十年的大儿子也不能认识她了。然而无论怎样,儿子和媳妇都可以看得出来,她是在狂风逆浪中握紧了船舵,不允许有丝毫松懈,要坚决的冲着前进的。

  她的努力并非徒然。因着她的坚决与镇定,耐劳与刻苦,几个月以后,这个家庭不但能够在暴风雨中屹然支持着,而且显得稍稍安定了。

  他们这一个颇不算小的市镇,本来就很容易激荡,抗战开始以后,物价的增高是和城市里差不多的。可是最近因着搬来两个中学,突然添加了六七百人口,什么东西都供不应求,价格可怕的上涨了。单就青菜来说,以前只卖几分钱一斤的,现在也跳到了一毛半,二毛了。因着这变动,镇上居民的生活就很快失却了平衡,一部分人愈加贫困,另一部分愈加富裕了。

  她这一家没什么田地房屋,历年积蓄下来的也只有一千多元,放在杂货店里是利息并不厚的。在这时期,若是单靠大儿子每月二十几元薪水的收入,那他们是绝难维持的。幸而陈老奶有主意,她看到物价在渐渐高涨,就连忙从杂货店里抽了一部分本钱出来,买足了几个月的柴,米,油,盐,另外她又就近租了一块菜园,带着媳妇种了各种蔬菜,把生活暂时安定了以后,她还利用着一二百元做一点小买卖,和几个女人家合股采办一小批豆子,花生,菜油,有时几匹布,几只小猪,物价提高了,她就把它们卖出去,如果低落了,她就留着自己吃用,她儿子曾经主张做更大的买卖,以为这时无论什么东西都可赚钱,即使借了钱来也是极合算的。但是她反对这么做,而且她禁止她儿子另外去做买卖。她说:

  “你们年轻人,做事不踏实,只爱买空卖空,不走运就破产,就永不能翻身!这世界,有得饭吃就够了,做什么要发横财呢?我做这点小买卖,是留着退步的,不像你们那样不稳当!”

  真的,她做事是再稳当没有了,什么都盘前算后的先想个明白。譬如为了买一二百斤花生,她就先要把市面的行情问清楚,各家的存货打听明白,然后一箩箩选了又选,亲手过了秤,才叫人挑回家里来。

  她精明能于胜过她的儿子,不久以后,她几乎成了这镇上第三等的商人了,虽然她并不是正式的商人,也无心做商人。因为她留心一切,爱打听,爱查问,所以什么行情都晓得,什么东西要涨价,什么东西要跌价,她也消息很灵通。她吃饱了饭,常常带着孙子在门口望,在街上走,跟这个攀谈,跟那个点头。

  “真作孽呵!”有些人暗地里议论她说,“这样大年纪了,却轮到她来受苦,什么都要她担当!”

  但也有些人表示另一种意见说:

  “看看榜样吧,年轻人!个个都像她,就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担当得起了!”

  但是不幸,第二个儿子出门才半年,陈老奶又受到了更大的打击:一个春天的晚上她的大儿子喝得微醺回来,挨了她一顿埋怨,第二天就起不了床了。他发着很高的热,两颊显得特别红,不时咳呛着,她现在终于极度的不安了,正如第二个儿子临走前几天一样,想用所有的力量来挽救。她接连请了几个医生来,但一个说是春瘟,另一个说是酒入了肺,第三个却说是郁积成痨。一连几天药没有停止过,却只见他越来越厉害,言语错乱,到后来竟不认识人了。

  她像犯了大罪的人一样,总怀疑着自己是平常太管束了他,那一天晚上的埋怨又伤了他的心。她极度懊悔的去喊他,一再的答应他道:

  “你要怎样就怎样吧……只要你的病快些好,想喝酒就给你买点好的……”

  她日夜守在他床边,时时刻刻注意着他的脸色,默默的虔心的祈祷着,一面又不时叫媳妇烧开水,煎药来给他喝。

  但是,什么希望也没有了。只经过八天,她的大儿子在高热中昏过去了。他从此不再醒来……

  这一只暴风雨中镇定的前进的小船,现在撞着了礁石,波涛从船底的裂缝里涌进来了,全船的人起了哀号,连那最坚强的舵工也发出绝望的呼号来。这个年老的母亲的心底有着什么样的悲痛,几乎没有人能够形容。她生下了两个儿子,费尽半生心血,把他们教养大,现在都失去了,而且是在这样纷扰的时代,老的太老,小的太小的时候。留下来的人是多么脆弱呵,像是风中的残烛,像是秋天的枯叶……

  还没有谁曾经看见她这样悲恸的号哭过,只有十几年前,当她丈夫丢下她和两个儿子的时候,她也是哭得很伤心的,但比起现在来,却又不同了。那时她的肩上是负着抚养两个儿子的责任,同时也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他们兄弟两个人身上,虽然艰苦,前途却是明亮的。但现在,希望在哪里?光又在哪里呢!……她已经是这样的老了,还能活上几年呢?在她活着的时候,她能看见什么呢?……为了后代,她牛马似的劳碌了一生,而结果竟是这样的悲惨吗?……

  不,希望仍然是有的,即使是极其渺远呵。就在眼前,也还有一个春笋般的在成长着的承继香火的孙子,和那贤淑的媳妇呵!——唉,即使单为了这个可怜的好媳妇呵……

  是的,几天以后,她终于从悲恸中清醒过来了。她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又开始管理家务。而且不止一次的劝慰着日夜浸在泪水里的媳妇。

  “你的日子多着哩,比不得我!孩子长得快呵,你总有称心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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