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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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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阿水来到是要比别的讨饭的拿得多的,于是就满满的盛了一碗米出去。 “不行,不行,老板,这是今年最末的一次!”阿水远远的就叫了起来。 “那末你拿了,我再去盛一碗来。”如史伯伯知道,如果阿水说“不行”,是真的不行的。 “差得远,差得远!像你们这样的人家,米是不要的。” “你要什么呢?” “我吗?现洋!”阿水睁着两只凶恶的眼睛,说。 “不要说笑话,阿水,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里……” “哼!你们这样的人家!你们这样的人家!我不知道吗?到这几天,过年货也还不买,藏着钱做什么!施一点给讨饭的!”阿水带着冷笑,恶狠狠的说。 “今年实在……”如史伯伯忧郁的说。 但阿水立刻把他的话打断了。 “不必多说,快去拿现洋来,不要耽搁我的工夫!” 如史伯伯没法,慢慢的进去了,从柜子里,拿了四角钱。正要出去,如史伯母急得跳了起来,叫着说: “发疯了吗?一个讨饭的,给他这许多钱!” “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如史伯伯低声的说着,又走了出去。 “四角吗?看也没有看见。我又不是小讨饭的,哼!”阿水忿然的说,偏着头,看着门外。“一千多亩田,二万元现金的人家,竟拿出这一点点来哄小孩子!谁要你的!” “你去打听打听,阿水!我哪里有这许多……” “不要多说!快去拿来!”阿水不耐烦的说。 如史伯伯又进去了,他又拿了两角钱。 “六角总该够了罢,阿水?我的确没有……” “不上一元,用不着拿出来!钱,我看得多了!”阿水仍偏着头说。 这显然是没有办法的。如史伯伯又进去了。 在柜子里,只有两元另两角…… “把这角子统统给了他算了,罢,罢,罢!”如史伯伯叹着气说。 “天呀!你要我们的命吗?一个讨饭的要这许多钱!”如史伯母气得脸色青白,叫着跳了出去。 “哼!又是两角!又是两角!”阿水冷笑的说。 “好了,好了,阿水!明年多给你一点。儿子的钱的确还没有寄到,家里的钱已经用完了……” “再要多,我同你到林家塘警察所去拚老命!看有没有这种规矩!”如史伯母暴躁的说。 “好好!去就去!哼!……” “她是女人家,阿水,原谅她。我明年多给你一点就是了。”如史伯伯忍气吞声的说,在他的灵魂中,这是第一次充满了羞辱。 “既这样说,我就拿着走了,到底是男人家。哼!我是一个讨饭的,要知道,一个穷光蛋,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他拿了钱,喃喃的说着,走了。 走进房里,如史伯母哭了。如史伯伯也只会陪着流泪。 “阿水这东西,就是这样的坏!”如史伯伯非常气忿的说。“真正有钱的人家,他是决不敢这样的,给他多少,他就拿多少。今天,他知道我们穷了,故意来敲诈。” 忽然,他想到柜子里只有两元,只有两元了…… 他点了一炷香,跑到厨房里,对着灶神跪下了……不一会,如史伯母也跑进去在旁边跪下了: ……两个人口里喃喃的祷祝着,面上流着泪…… 十二月二十二日的清晨,如史伯伯捧着账簿,失了魂似的呆呆的望着。簿子上很清楚的写着:尚存小洋八角。 “啊,这是一个好梦!”如史伯母由后房叫着说,走了出来。她的脸上露着希望的微笑。 “又讲梦话了!日前不是做了不少的好梦吗?但是钱呢?”如史伯伯皱着眉头说。 “自然会应验的,昨夜,”如史伯母坚决的相信着,开始叙述她的梦了,“不知在什么地方,我看见地上没着一堆饭,‘罪过,饭没了一地,’我说着用手去抢,却不知怎的,到手就烂了,像浆糊似的,仔细一看,却是黄色的粪。‘啊,这怎么办呢,满手都是粪了。’我说着,便用衣服去揩手,哪知揩来揩去,只是揩不干净,反而愈揩愈多,满身都是粪了。用‘水去洗罢,’我正想着要走的时候,忽然伊明和几个朋友进来了。啊‘,慢一点!伊明慢一点进来!’我慌慌张张叫着说,着急了,看着自己满身都是粪,满地都是粪。不‘要紧的,妈妈,都是熟人,’他说着向我走来,我慌慌张张的往别处跑,跑着跑着,好像伊明和他的朋友追了来似的。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满身都是粪!’我叫着醒来了。你说,粪不就是黄金吗?啊,这许多……” “不见得应验,”如史伯伯说。但想到梦书上写着“梦粪染身,主得黄金”,确也有点相信了。 然而这不过是一阵清爽的微风,它过去后,苦恼重又充满了老年人的心。 来了几个收账的人,严重的声明,如果明天再不给他们的钱,他们只得对不住他,坐索了…… 时日在如史伯伯夫妻是这样的艰苦,这样的沉重,他们俩都消瘦了,尤其是如史伯伯。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匹拖重载的驴子,挨着饿,耐着苦,忍着叱咤的鞭子,颠蹶着在雨后泥途中行走。但前途又是这样的渺茫,没有一线光明,没有一点希望。时光留住着罢,不要走近年底!但它并不留住,它一天一天的向这个难关上走着。迅速的跨过这难关罢!但它却有意延宕,要走不走的徘徊着。咳,咳…… 夜上来了。他们睡得很迟。他近来常常咳嗽,仿佛有什么梗在他的喉咙里一般。 时钟警告的敲了十二下。四周非常的沉寂。如史伯伯也已入在睡眠里。 钟敲二下,如史伯伯又醒了。他记得柜子里只有小洋八角,他预算二十四那一天就要用完了。伊明为什么这几天连信也没有呢?伊光打去的电报没有收到吗?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现在已是二十三,最末的一天,一切店铺里的收账人都将来坐索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耻辱!六十年来没有遇到过!不幸!不幸! 忽然,他倾着耳朵细听了,仿佛有谁在房子里轻着脚步走动似的。 “谁呀?” 但没有谁回答,轻微的脚步出去了。 “啊!伊云的娘!伊云的娘!起来!起来!”他一面叫着,一面翻起身点灯。 如史伯母和伊云都吓了一惊,发着抖起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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